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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詹雙暉


海豐梅隴廈港程村演戲觀眾一瞥



女演員反串男醜

說海陸豐是戲曲之鄉,真可謂是名副其實。在資訊娛樂異常發達的今天,傳統戲劇竟然在海陸豐四鄉八里常年盛演不衰。據不完全統計,海陸豐地界內一年上演的戲劇超過一萬五千本。幾乎每鄉每村,每個宗族,每個寺廟都要演戲,有不少寺廟每年演戲在百本以上。象汕尾的翰林公祠、海豐的城隍廟、陸豐後埔的百姓公祖廟等寺廟,每年演戲不下150本,演幾十本的更是數不勝數。這上萬本戲百分之九十以上上演的是本地獨有的三個稀有劇種 白字戲、正字戲和西秦戲。在海陸豐,這三個劇種的劇團大大小小共有150多個,象海豐的沙港村、陸豐的浮頭村,一個村就出好幾個劇團。其中上演劇目百分之八十以上是白字戲。
誠然海陸豐戲曲之繁盛與當地喜神好鬼的民俗息息相關,因為這裡演戲的目的首先是為了娛神。但海陸豐人又確實愛好看戲,不論城鎮還是農村都擁有廣泛的觀眾群。這一觀眾群尤以60歲以上的老爺爺、老太太居多,中年的家庭婦女及兒童、小學生也有一定的數量。愛看戲的中青年人也大有人在,只不過遠較老年人少。

幾百年來海陸豐的老百姓還形成了自己的戲曲評判標準。這套標準沒有任何文字的記載,多少年來,與劇目、唱腔、做功一樣,世代相傳。或許這就是研究者所謂的民間視野吧。顯然這種民間視野、民間標準與文人視野、標準,特別是二十世紀文人們引入西方的(當然也包括西方的東方 蘇聯)戲劇文學評判體系及其他包括意識形態在內的價值觀念後形成的官方的視野、標準有相當的距離。準確地說,有一定的相異性 前者認為好的,後者往往認為不好;反之,後者認可並欣賞的,正是前者所不認可或不欣賞的。當然也有一些共同之處。值得注意的是,海陸豐獨特的戲曲評判標準、獨特的民間視野,在過去,或者說在民國以前,在我國很多地方都普遍存在,只不過別的地方,比如海陸豐鄰近的潮汕、梅州、廣州珠三角地區,由於受到官方價值觀念的改造而不同程度地趨同與官方文人的評判標準,而海陸豐則由於其固守傳統的人文特性而基本上保存下來。

筆者三次赴海陸豐做田調,觀摩了十來家劇團演出的數十本戲,與各劇團團長、演員,各演出點的觀眾,尤其是觀眾代表、掌握選戲權的當地演戲理事會的總理諸執事人員進行過廣泛的交流。我的調查包括白字戲、正字戲、西秦戲三個劇種,但以白字戲為主。下面列舉的海陸豐人評判一本戲是否為好戲的幾個標準起碼適用於白字戲。

首先,劇目應該要有好意頭。包括劇名、劇中人物姓名、劇目內容等各個方面都要講究好意頭,講究吉利,起碼不要有晦氣。象劇目名就不能有“死”、“亡”、“苦”、“慘”之類晦氣詞語,比如《苦菜花》、《竇娥冤》這樣的劇名就不受歡迎(《竇娥冤》在白字戲中改稱《六月雪》),而《神龍彩鳳》劇名就被認為吉祥好兆頭。劇目內容書生要中狀元,不中元也要遇神仙貴人;武夫則立功疆場,拜將封侯;農夫商賈,也要發跡變泰,或富甲一方,或成為員外鄉紳,最少也得子孫滿堂,頤養天年。劇中人物姓名亦要有好意頭,諸如“文龍”、“文舉”、“國瑞”、“國祥”、“雙喜”、“雙福”、“學文”、“學武”以至“學仁義禮智信”。《無意神醫》第一場“太后壽慶”,太后上場時侍衛手持“太后千秋”、“普天同慶”、“福如東海”、“萬壽無疆”錦旗,不僅僅為戲裡的太后祝壽,還有為本境佛誕慶賀之意。

其次,結局要大團圓,或者說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劇中主人公或者中元,或者夫妻父子團圓,或者報仇雪恨,壞人(奸臣、負心不義之人)受到懲處,即使是現世人間耐他不得,閻王地府也要打入十八層地獄。《秦香蓮》結尾包公鍘了忘恩負義的陳士美,海陸豐的老百姓覺得不過癮:秦香蓮帶著冬哥春妹終老鄉下算什麼,能有什麼好日子過?再說象秦香蓮這樣家喻戶曉的名人不能依然是一芥農婦呀,起碼得給她頂“誥命夫人”的帽子戴戴吧。於是有了《秦香蓮後傳》,冬哥從戎立功封侯,秦香蓮被封“誥命夫人”。白字戲《梁山伯與祝英台》與別的劇種也有所不同,《化蝶》之後還增加一場《還陽》,閻王允樑祝回陽間做恩愛夫妻。就我迄今所觀摩的三十多本白字戲中真還找不到有跳出這個結局樊籬的。

第三,故事要悲歡離合,情節要曲折離奇。所謂“奇緣奇趣出奇篇”,為了創造“離奇”的效果,甚至可以不顧生活邏輯,不管真不真實,肆意編排情節、創造人物。《一門四狀元》情節枝蔓,頭緒紛紜,人物眾多,關係更是錯綜複雜。“托屍還魂假容顏”,狀元公被迫與宰相女成婚,想不到新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故人,只不過托屍還魂藉相府小姐肉身而已。《五子掛帥》中五子越獄途中學仁邂逅出宮詢查天牢失火事件的皇姐,後者贊慕其智勇忠義、儀表堂堂,竟然與其同乘鑾駕、“偕子于歸”。學禮、學智竟然逃至仇人姦相府第,又巧遇相府兩千金,而這姐妹倆竟然對仇家的兩兄弟以身相許,更離奇的是姦相此時竟然突然追到家中,並懷疑其女與欽犯有私情。令我這個書生尤感離奇的是這樣離奇的情節竟然得了兩個彩,很受觀眾歡迎。《汪銀英進宮》、《肖光祖和番》、《神龍彩鳳》、《三代情緣》等劇無一不如此“離奇”。《肖光祖和番》離奇得令人匪夷所思:肖光祖高中探花後男扮女裝,其妻女扮男裝出使番國,最後竟然娶了女番王、兩個番國公主回朝覆命,這樣的情節同樣得到觀眾的喜愛。

第四,要滑稽搞笑。海陸豐有句諺語“無醜不成戲”,用在白字戲上是再恰當不過了,白字戲的每一個劇目都少不了醜。一般受觀眾歡迎的戲肯定有好醜。《神龍彩鳳》丑角就有喜來夫婦(接生婆與獄官,有正義感的好人),奸臣萬顯卿的爪牙,花花公子及其奴才們。《無意神醫》主角張無意就是個丑角,此外,還有書童醜、獄卒醜、江湖遊醫醜、皇帝醜,整出戲丑角佔了一大半,逗得觀眾笑聲不斷。我蹲點的海豐縣白字戲劇團,從行當來說醜行演員實力最強,鍾芝銘、黎有道、邱金約等老演員是當地的名醜,團長吳佩錦演的張無意、陶大等丑角家喻戶曉,另外還有一些年青的新醜。春蕾白字劇團有位女演員反串男醜,擅長用俗語土話搞笑,還不時地與觀眾溝通,獨立開來就象小品一樣,別有一番風味,很受鄉村觀眾特別是老人小孩喜歡,經常引得觀眾哈哈大笑。

第五,演出量要足,時間要長。因為是酬神戲(海陸豐民俗絕大部分是以酬神祭祖的名義演戲,即是儀式戲),不能冷落了神祗祖宗,因此演出時間一定要夠長。現雖然很少演通宵,但一晚一般都不能少於五個小時。在赤花村,演出合同上規定每晚演出時間為五個半小時。在下家村,每晚演出六個小時,並且下午還要演兩個小時。更有甚者,在赤花村演出的最後一晚,村裡要求在凌晨三點八(即三點四十分)結束,以取其好意頭。這對劇團來說是很大的挑戰,戲既不能偷工減料,又要提前結束(本來應在四時結束),只得加快節奏。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中間又停電了十多分鐘,快趕慢趕,還是延遲了五分鐘。不過,三點九意頭也不錯。村裡執事人員對縣劇團這種認真負責敬業的態度很是讚賞。當晚劇團總指揮余海平副團長對我說,為了客戶的認可,為了客戶的一句贊語,團裡很多人都捏了一把汗。

第六,劇目內容要講究教化功用,所謂“勸世戲文”是也。要弘揚“仁義禮智信,忠孝勤儉恭”的傳統美德。

第七,舞台人物要多,陣容要大。劇目中人物安排不僅僅考慮劇情需要,還要考慮場面陣容聲勢。臺上人物少了不夠氣派,不夠聲勢。場上人物多少甚至也成為衡量劇團實力的一個重要因素。

第八,舞台佈景道具多少、新舊也是一個衡量標準。

再以世代相傳的傳統戲《汪銀英進宮》為例:“若真納了奸臣女,漢室江山頃刻亂”,廣場戲觀眾、編演者習慣于把複雜的政治社會問題簡單化為忠臣與奸臣的鬥爭,或者歸諸為紅顏禍水、妖女禍國。第五場王龍夫妻離別一大唱段,作為邊關元帥的王龍,倒象是生意人出遠門做買賣,或窮秀才上京趕考,叮囑家裡那位糟糠之妻要孝敬公婆、教養兒女。雖然不那麼符合人物形象及劇中情境,但卻象是與場下觀眾拉家常,說到大家心坎裡去,很有親切感。要知道,這些沒讀多少書,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老爺爺老太太是不懂得人物性格、特定情境這些文人語言的。他們習慣於按自己的生活環境、經歷、邏輯來對照劇中故事情節人物,對照宮廷、官場、戰場、生意場,這就不能不簡單化、套路化及非生活真實化。編者、演者、觀者以此來宣泄其情感,展現其娛樂方式。另一方面,對於自己熟悉的鄉音、鄉調、鄉情,即使對於文化人來說往往也只是鍾情於那委婉纏綿的曲調唱詞,而不大苛求於劇情、人物的藝術性、真實性。或許這些就是海陸豐戲的民間視野,又或許還是我國傳統戲劇的民間視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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