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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哀方言
  

  鯤西 2008年3月21日 文匯報

  客從故鄉來,說故鄉事,對於我這個離鄉數十載的人,聽故鄉事心中的喜悅可想而知。我的家在福建東南福州市,舊屬閩侯縣治,如今是福建省會。地處亞熱帶,適宜于種榕樹,所以在福州城內外多能見到合抱十數圍的老榕樹,盤根結枝,是這裡的一個景觀。生於斯,長于斯,雖然早早出外讀書,但從沒有忘記自己說的一口純粹的福州話,鄉音無改,自古而然。可是在來客歡悅的談話中,卻被告知福州話亦即福州方言正瀕臨滅絕的危險了。我感到惶惑,心不由得往下沉。

  在我十五六歲時,一位也在外省任職的長者這樣對我說:“我們福州方言包含有最多古音古義,譬如炊具炒鍋,惟獨福州話叫鼎,鼎是古代的食器,如今出土陳列在博物館的鼎,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古代作為食具的鼎。”風雨數十載過去了,長者也久已作古,但他的話言猶在耳,我從沒有忘記。難道我所熟悉的極富有表現力的家鄉話真要消亡了嗎?

  這或許是歷史的進展使然的,如今我們是一個統一完整的國度,人際的交往沒有比現在這時代更頻繁的了。這就需要一種為全國人民都易接受的共同的語種,而不具有地方色彩的普通話自然是首選。所以普通話成為全國人民的共同語言,甚至是一種代表中國的官方語言,是歷史演變的結果亦即歷史大勢所趨。

  反之地方語言被淡化以至于被扼殺,除了歷史因素以外,另一原因是它遭受人為的扼殺。這種扼殺所呈現的方式是以行政手段實行干預,從而使地方語言邊緣化。譬如禁止在學校使用方言,這就是至少在福州這一地區壓縮方言最嚴厲的舉措。以至最後在家庭之內的成員也講普通話,方言失去了它的活力以及最後這塊陣地。人們並不低估普通話所佔有的優勢,但方言的滅絕意味著我們將失去我們文化遺產中最寶貴的一份。

  但是同樣在福建地區並不全是這樣,閩南話在漳泉地區是通行無阻的,而且也不妨礙人們用普通話與外省人進行商業交易。福州的是極端的案例,因為它承受了太重的行政干預,造成瀕臨滅亡的危險。在其他方言與普通話並存的省份,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問題,即年輕一代已不能說純正的地方語言了,上海即其中之一,語種正面臨著滅絕,這是世界性的問題,此處不能詳論,但人們應當具有這樣的預見。多年前我從近人黃氏《花隨人聖庵摭憶》中讀到章太炎《新方言》的片段,中說福州話“一”讀石音云云,文太深奧,這裡不具引。很幸運地我從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搜輯到許多則有關福州話和與其相關的習俗的小文,正因為多為外省人所寫,所以彌覺珍貴。其中署名立勵的作者《閩東的特色食品鼎邊》尤雋永可讀,作者是在福州鄰縣連江吃到這種大眾化的美食,時代變化,鼎邊糊已非昔日可比,其實做法很簡單,鼎燒熱放湯,加入廉價的海產品,已製好的米漿從鼎邊澆入,入湯即熟,是地道的大眾化的點心。此作者雲或稱鼎邊為鍋邊即失去原意,“因為閩東稱大鍋為鼎,這是方言保存古義的一個實例。”話說得極好(文見去年五月七日)。又是這位有心的作者也是在連江看到他所不解的一件器物,文雲“見到不少商店門口摞著口徑約20厘米、用杉木製作未加油漆的小木桶。”經問當地人始知是蒸飯的木桶。其實這種蒸飯的步驟很簡單,米先下鍋煮滾,米撈起,米湯其實極富營養,但卻作泔水不用。木桶鋪紗布,米鋪在上,關鍵在鍋底鋪竹製隔層,木桶即放在上面,以此蒸出的飯特別好吃。這是極古老的炊飯。《世說新語》卷四夙惠第十二節引如下:“賓客詣陳太丘宿,使元方、季方炊,客與太丘論議,二人進火,炊忘著簞,飯落釜中,飯今成糜。”云云。按簞,竹製,使木桶與釜中水隔開,不加簞飯自然入水變成粥,糜即是粥。引此一則,是說明方言與習俗的密切關係。至今閩東仍有部分人家保存有這樣一種古老的煮飯方式,而方言所保存的也就是和生活方式密切關聯的。

  福州方言形容女子嫵媚弄姿讀音如諸侯的侯,字實無貶義,因為即使小女子過分活潑的亦可稱侯。我久久不明其字,後讀明人筆記始知實是鱟字(音侯),鱟屬水族,雌體大雄體小,雌常負雄,因此雌雄不分離,以是人稱之為鱟媚。《文選》左太衝《吳都賦》並見此字注雲雌負雄行,漁者取必得其雙。這就是福州方言所以形容女子弄姿為鱟的由來了。現代科學發現鱟到地球的時間比恐龍還早,約在四億年前。恐龍滅絕了,而鱟卻神奇地留存下來了。往時每到夏天福州都以鱟炒蛋佐餐,卻不明白常常說的形容女子的侯(媚態)實是鱟字。

  每一地區都有該地區的民歌,而民歌實際上是方言的派生物,方言消失了,民歌也同樣不再存在了。民歌是歷史和文化的沉積物。無數的生活海外的遊子正以背誦幼時學唱的民歌寄託他們的鄉思。我至今仍能讀唱幼小時學的民歌,如“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橫塘”,以及“真鳥仔啄菠菠,三歲孩兒會唱歌”,等等,此處“真鳥仔”實指男孩的器官。海外遊子當他們重返家園時天真地以為還可再為家鄉創作一種新的民歌,但如果福州方言已不再通行,他們會感到失望。民歌用一位海外作者的話說,是“蘊藏著極其豐富的人文潛在力,是巨大的精神財富和無形的文化資產”。在福州當今天的兒童已不能講純粹的本地方言時,又怎能期望他們喜愛如我們小時唱的那些悅耳的民歌呢?民歌的生命是方言賦予的,方言式微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是福州方言今天的遭際所顯示的又一悲哀。

  語言不只作為人類之間交流的工具,這是盧梭和人類學家們早已指出的了,語言還包含著記憶的特性,這是它的獨特的文化內涵。事物的稱謂是這種內涵之一。兩年前我又是在新民晚報“圓台面”這一欄目讀到一篇令我欣喜若狂的小文章《愛上拌面》(2006年9月20日)。作者署名李建珍。拌麵到處都有,但福州的拌麵不同,因為是用切麵晒乾,吃時下鍋,由這種切麵下的拌麵特別有吃口,因為有筋頭。這位女性作者以她生花的筆寫她如何在家中愛吃這種拌麵。在福州都有一種各家相同的口頭語,大眾都管愛吃米粉麵或切麵的小輩叫麵傻。小文勾起我的無限感慨,當然也有歡悅,因為正如作者說的,“也許,愛吃的不僅是拌麵,還有對兒時生活的美好的回憶。”這些都要歸功于從語言傳遞下來的訊息,方言是我們的記憶,是我們情感所維繫。當然,它更保存著豐富的文化遺產。我們能讓它消失嗎?

  我從家鄉寄來的文史刊物上看到有識之士已在討論如何挽救方言的流失,這是全國性的問題,也是專家和學者所思考和探討的。對於福州方言這樣一個極端的處境,當務之急就是去除人為干預的因素,像全國多數省份一樣讓普通話與方言並存,在歷史的長河中發揚和光大中國的古遠的文化遺產。這就是我的殷憂,詩不雲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而我在懷鄉情中,尤不能不感謝《愛上拌面》小文的作者,因它勾起了我自己的無限的對於兒時歡樂的回憶。而維繫這一情感的正是方言,所以方言是不能讓它流失的。它是我們可以驕傲地向世人展示的數千年中華文明所遺留的燦爛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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