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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澤萊 


就在總統大選進入高潮時,中共的飛彈開始砲擊台灣 南北的海面。那是微弱的我們的生命未曾如是靠近過台灣 的一段日子。

  我所任職,地處於中部海岸縣的這個小小的中學校掀 騰起來了。年紀大的,對八二三印象深刻的老師笑著翻閱 報紙,臉面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日本時代受過小學教育 的北京話講不好的同事開始談著台灣早期的艱難環境;一 些年輕的老師十分激憤,不平地走動在閱報室。另有二位 外省中國人第二代的年輕老師十分高興,開始抨擊李登輝, 誇耀中共軍力,宣揚台灣難免戰敗,勸我們把票投給郝伯 村、林洋港,並咸認郝林的得票必在六成以上。女老師多 半沉默異常,她們之中,有些人自少女以來就主張統一的, 她們不會責備中共,只會責備台灣人為什麼要惹中共生氣, 就像我們知道的︰從少女以來,國民黨就教導她們,統一 是神聖的大業……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在台灣面臨生死存亡的這個時 刻一切仍是如此開放,如此地「多元化」。愛台灣也好, 背叛台灣也好,都可以公然在小小的辦公室雜然並存。沒 有誰去干涉誰。

  每週一必開的週會到了,改成了老師們的座談。因為 我是資深老師,校長要我主持一次時局的自由談,可以談 選舉。在音樂大樓最底層的寬闊會議室,老師畢集,將近 有八十位。氣氛有些凝肅。

  由於老師們都很客氣,不願先行發言,我只好先說自 己的意見。我說時局發展到這種地步,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讓我們做什麼談論,中共結集軍隊並不是做做姿態。我說︰ 「他們真的就要『懲罰』台灣了,不是恐嚇;而且攻打的 第一波就是金馬﹗」我說台灣人沒有選擇,只好應戰,不 論如何要撐過第一波的攻擊。場內一時鴉雀無聲,因為有 許多人不知道我會做這麼徹底的看法。自從中共威嚇以來, 有一大半的老師都認為中共不會有實際攻城掠地的行動。 我說︰「我們真的要感謝中共一再讓台灣人有這麼一個更 懂團結的機會,中共三番兩次贈予的就是這種讓我們台灣 人有更愛台灣的機會。在這時候,我們最能夠思索自己和 整體同胞的命運不可分。」我強調︰「雙方打仗的結果勝 負難料。但有一點我肯定會去做的,那就是︰假若中共的 軍隊登陸並佔領台灣,我絕不會苟活下去。最簡單的是選 擇『自盡』,因為我估計自己一定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那
一場恐佈的血腥虐殺。」我說︰「選總統當然一定要去選, 但我主張應該選一位最能鼓舞台灣人戰鬥意志的總統,其 他的可以不選。」全場的老師們開始有人小聲談話了。我 曉得有人明顯地贊成了這種看法,但也有人以為這種話很 糟糕。

       有一位姓蘇的國文科的女老師站起來了,她的教學 一向很好,口齒一向清晰,是台灣人,她說︰「我反對主 持人的說法。道理很簡單,中國人為什麼要打中國人?明 知中共會攻打台灣,為什麼還要激怒他。我們台灣經得起 這場戰爭嗎?假如經不起,為什麼不和平談判?」蘇老師 激動起來了,她說︰「不瞞你們說,我已經開始囤積奶粉 了。為什麼不呢?我的小孩還在吃奶,我怕他因戰爭沒有 奶粉吃。我甚至後悔我沒有移民國外,但是遲早有一天我 會離開台灣的,只要我和我先生有辦法,遲早我們都要離 開這個沒有水準的地方的﹗」她說完,全場的老師稍微喧 嘩起來,又恢復平靜。我徵詢是否尚有人要上台發言,有 一兩位男老師表示既是中共已經動武,說什麼都太晚,誰 對誰錯不必討論,但台灣人也絕不懼戰爭。座談的時間過 得很快。我們在互相拍手中結束了這場自由談話。

  離開會場,有人開始罵了起來,他們不滿那位蘇姓的 女老師的說法,有一位施姓的男老師大聲地說︰「說什麼 搶購奶粉,我看鎮內的人根本就沒有人買奶粉,她以為只 有她有小孩,我們的小孩更多呢?為什麼女人就可以這麼 不明事理。這種只會辱罵台灣、容忍中共的態度如果傳染 給學生,不知道下一代的小孩要變成什麼樣子。台灣人的 母親、女老師怎麼會這樣﹗」

  在導師室,好友許老師也走過來,搖著頭,他說︰「 我剛和蘇老師又談了一陣。她的確是很堅持自己的看法。 我就問她︰『那麼如果中共不願和平談判,中共大軍攻過 了台海中線,妳是否也不主張和他們打仗。』她回答我說︰ 『是的。』我就問︰『如果他們登陸了,妳怎麼辦?』她 說︰『我會跪著磕頭,要他們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要錢給 錢,要糧給糧,只要我和家人都活著就好。』我看她不是 胡言亂語,是出於真誠的這麼說的。」

  在閱報室,我又聽人說彭姓的女老師也是罵台灣的, 因為她的兒子正在金門服役。

  我低頭走到校門內側左邊的花圃來,坐在圃邊的小椅 子上,抽起菸。往日這個位置前,種著一棵巨大的羊蹄甲 樹,在冬天和春天,它會開滿粉紅色的羊蹄甲花,滿滿地 遮住頭上的天空,現在已因整理花圃,被連根挖除了。花 圃上蓋滿運來的新土,只冒出幾叢綠色的野草,一片空曠。 我的心情陰鬱,不禁懷念起有如漫空蝴蝶展翼的那棵羊蹄 甲樹。我曾有一段肉體和精神都不堪負荷的日子,那時悟 知生命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這麼易於保住,一場激烈的腎結 石大痛,甚至能使你願意立刻死亡以終止暫時的疼痛,可 是我們依然冀圖長存。我就試想,人終究不若一棵羊蹄甲 樹,它靜靜地在大自然中生長、開花、搖曳,從不掩飾自 己必然的凋落。我也曾看見外省中國的文化人努力炒作今 世前生、輪迴不死的文化題材,那裡頭有強大的以一己之 力求取永存的慾望,與我的這位蘇姓女老師同事的看法是 一致的。他們求生的偉岸意志遠非渺小如我或羊蹄甲樹可
以知曉。

  在苗圃之前,我反思自己脆弱的生存觀,不禁渾身顫抖起來。

  中共的軍隊並沒有停止他們的躍武揚威。集結在金門對岸的行動有更激烈的變化。

  同事們不時地會打開閱報室的電視機,品評著雙方的攻防準備及國內外的動向。

  一個剛吃過中飯的午休時間,因為電視螢光幕出現了似乎是中共飛機光影的時候,閱報室的老師們開始議論紛紛起來。我看到幾個男老師拿著資料,正圍在茶几前分析雙方空戰的實力。

  我走過閱報室一角的電腦桌旁,被人叫住。我回過頭,看到一位楊姓的女老師正停下電腦操作,三十五歲左右的這位女老師是較早期的師專生,她說︰「廖老師你來,我告訴你一件事。」她略偏過頭,用奕奕有神的眼睛瞄了那邊的電視螢幕,然後看著我,說︰「我看中共是陷入不惜 一戰的狂勁中了。廖老師那天說得很對。台灣要勇敢地撐住這場戰爭。不過你那天提到『自盡』那種說法不對。昨天我們一家人談到這問題,我把你的話說給我公公聽。我公公是受日本教育出身的人,他說你的話太消極。如果中共來了,我們何必『自盡』,應該是人人拿起武器,來一個殺一個,永遠也不要氣餒。我覺得公公的話比較有道理,憑什麼他們要攻打台灣。你那天應該告訴大家勇敢殺敵,這才對呀,不是嗎?」楊老師笑著聰慧美麗的臉蛋說著。 我愕然了一下,跟著發現自己的懦弱,不禁臉面略感發熱。 這時有一位蔡姓的女老師也走過來,她教生物,性格坦白直率,她說︰「中共太囂張了。你看那種擺明非侵略不可的態度,誰受得了。昨晚我對二個唸高中的小孩說,永遠都不該說台灣有錯,這場戰爭不管有沒有開打,之後他們少提自己是中國人。請你不要再說什麼『自盡』的話,你不要傻,中共有贏得戰爭的可能嗎?」

  「是啊﹗」我不禁低頭良久,為自己解圍說︰「你們都知道嘛。一向我就不是堅強的人嘛。」

  我又走過狹長的導師室,回到自己的桌位來,導師室仍有人激憤不平地罵著,兩個年輕的外省中國老師照樣興高采烈,確信中共一役將殲滅台灣……?

  如今,這些都成往事,中共的攻台行動因為台灣備戰、美國米尼茲號的來援瓦解無蹤。過往之事,除非再閱舊日報章,已難在腦中追憶。我沒能再想起什麼。不過當我又坐在苗圃邊抽菸(如今苗圃已綠草如茵,俗稱的黑板樹成蔭),我總感到羊蹄甲花並未消逝。尤其後來那二位女老師的話日益變得堅實,她們的話是我從未聽過的,特別是在女性作家眾多的文壇中從未聽過。她們給予我永恆的感受,僅管我知道台灣不乏蘇姓女老師那種央求著侵犯者給予活命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有不少堅實的、聰慧的、美麗的,卻沉澱在社會內部的母親、老師,正教導她的家人、學生走著知恥、勇敢、奮進的未來之路﹗她們和羊蹄花是去年春天我最美麗的記憶。


––1997·05·23 追記





羊蹄甲花



資料來源 : 台灣茶黨 http://taiwantp.net/cgi/roadbbs.pl?board_id=7&type=show_post&post=263






宋澤萊,本名廖偉竣。1952出生於雲林。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為著名的小說家、詩人及文學評論家。

 

  在大學時代,宋澤萊將小說當作是個人心靈紀錄,以本名廖偉竣在《中外文學》發表了“嬰孩”、“紅樓舊事”等現代主義作品。大學畢業後謀得教職,除了創作形式更為成熟外,關注的視角更逐漸轉向廣大的社會舞臺和人民的現實生活。

 

  1975年~1980年前後,是宋澤萊創作力最為豐沛的階段,他將自己的作品畫分為三個時期:即“寫實主義時期”、“浪漫主義時期”和“自然主義時期”。寫作技巧的多變加上有計劃的紀錄台灣農村變遷軌跡,使的宋澤萊如驚雷般震撼台灣文壇,亦奠定了新生代作家的翹楚地位。80年代宋澤萊一度轉向參禪。但潛心佛學的期間並未放棄文學問題。這個時期所發表的文章如:“文學十日談”、“給文學界的七封信”,都在為台灣文化及台灣文學的獨立性作出宣告。

 

  1986年結合同志創辦《台灣新文化雜誌》,1995年和王世勳創辦《台灣新文學雜誌》,2001年又結合林文欽、王世勳及臺語文學陣營創辦《台灣e文藝》,除了持續小說的創作外,亦對臺語詩的寫作及推廣貢獻心力。不僅為臺語文學的創作拓展新的可能,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台灣文化改造及文藝復興運動熱潮。

 





宋澤萊的台語詩



一枝煎匙



若是到恆春

着愛落雨的時陣

罩霧的山崙

親像姑娘的溫純


若是到恆春

愛揀黃昏的時陣

你愛海墘的晚雲

半天通紅像抹粉


若是到恆春

着愛好天的時陣

出帆的海船

有時駛遠有時近


若是到恆春

我免揀時陣

陳達的歌若唱起

一時消阮的心悶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板主 :




佇咱台灣,臵現此時,抑是一部分"人"...


每擺若面對著"台灣佮中國的矛盾"時,彼種恨不得中國趕緊來教示(ka3-si7教訓 )台灣人的心態,就會不自覺的表露出來...


有機會,會當注意看覓咧...




即陣"人",不管台灣社會如何的變遷,對著怹"祖國"感情佮期待,永遠就重過咱台灣...


我相信有血性的台灣人,無應該對即種有可能傷害咱台灣的主權利益佮文化尊嚴的集團,存有任何妥協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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