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由於數十年來官方編訂的歷史教科書一再迴避有關漢族遷徙演變的歷史事實,今天青年人中的大多數對於漢族的血統構成以及漢語的流變過程的認識相當靜止、片面、籠統。他們普遍認為,長城以南的中國人绝大多數世代居住在固定的地方,也未曾發生民族融合的事件; 即使有,也只是漢族同化了四周的少數民族,而被同化者謙虛地接受了中土的語言文化; 漢族的文化,尤其是語言,幾千年來並未發生過骨子裡的大變化,而是不受外界干擾的平靜地、緩慢地、「桃花源」式地自然演變:總之,漢族一直是漢族,漢語一直是漢語,今天的北方話是上古華夏「雅言」的正宗嫡裔。對於紛繁複雜的南方漢語- -北方的憤青更喜歡蔑稱為「鳥語」-- 他們的解釋是,歷代的漢人到了揚子江以南的殖民地後,被瘴氣熏昏了腦袋,被蠻夷混了血,於是腦筋錯亂地發錯音,憑空造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南方話來。
對於古漢語和現代北方話之間的差異,他們認為這是由於語言在歷史變化中的自動刷新替換所致,那是漢語內部的新陳代謝。對於日語、朝鮮語、越南語種漢語借詞的古怪讀音,他們認為那時因為夷人智商不够,學不會普通話,自說自話地篡改漢字發音; 而越南語的問題更是要怪他們圖近,不學中原正音而學廣東「鳥語」。對於推普,他們不但堅決擁護,而且主張把它擴大化,升級為針對南方人的「語言革命」。
以上種種觀點的萌生以及系統化,因為沒有從任何方面與當前的法律發生抵觸,所以正大光明地流行於輿論界、漢語教育界以及網絡上,並很大程度上左右著當今的漢語教育、文化宣傳和推普活動。非北方話地區的中小學裡,學生被提倡不講家鄉話(不是「不被提倡」,而是「被提倡不」),在每年的若乾次「推普周」期間甚至被嚴格禁止講南方漢語,相應的有嚴厲的甚至殘酷的固定懲罰條例,在按章處罰之外間或地存在著不可告人的打擊壓制措施。
某些地區還流傳有種種令人髮指的血腥迫害的消息,筆者未曾證實這些消息(事實上基於我國目前的傳媒運作規律,這些消息的真實與否也將永遠地成為歷史團),因此不便引為論據。但是以上關於「推普周」的狀況,系筆者親身經歷,可以本人名譽擔保; 前面一些上海網民提供的有關「推普監督專員」的情況也基本屬實。联系到中学时代教科书中法国作家都德关于普鲁士德国當局强迫法国割地居民放弃法语学习德语的记述,和筆者一年以來在北方城市瞭解到的北方學生對於南方漢語的態度,我作為一個南方人(首先是一位中國公民),對於南方漢語在推普運動中顯露出的種種問題產生了很多想法。在下覺得很有必要澄清一下漢族以及南北漢語的歷史發展軌跡。
境內外各種關於漢語發展史的研究論著一致指出,漢語語音在宋元易代前後發生過一次重大而影響深遠的變化。北方原金朝統治區內的主流語言較之北宋時的官方語言產生了如下差異:全濁音聲母依據聲調(原聲調)轉化為阿爾泰語系中相對應的送氣清音和不送氣清音; 與入聲有緊密關聯的複雜的輔音韻尾歸併轉化,成為簡單的元音韻尾和鼻音韻尾,入聲在北方從此消亡; 大量平舌擦音和舌頭音變為阿爾泰語系語言中特有的翹舌擦音; 部分原來的入聲非重讀變調音轉變為新的讀法- -輕聲; 兒化音發展成熟。
這種新興的語音結合從契丹、女真、蒙古語借用來的大量動詞、形容詞、代詞和介詞以及簡化了的漢語語法,成為了一個新的語種- -官話。隨著元滅南宋、統一中國,官話方言漫過原先的宋金邊界向長江流域及以南地區擴展傳播,進入湘語、吳語這兩種南方漢語的使用地區,與它們交叉折衷,形成西南官話和江淮(下江)官話這兩種分支,並憑借政治優勢,深刻地影響了吳、湘、粵、贛、客、閩等南方漢語的語音、語匯和語法,在數百年間推動著江淮官話- -吳語、西南官話- -湘語之間的地理界線向對方地域分別移動了數百公里和一千多公里,從而形成了今天中國漢語語種地理的基本格局。
明代先後以朱元璋故裡的江淮官話和北平地區的華北官話作為官方語言; 清代女真族第二輪湧入中原,進一步胡化華北官話的語音,大量清洗官話中的古漢語詞彙,致使言文脫離現象日趨嚴重,最終奠定今天北方漢語以及日後的普通話的基礎。
南方漢語在此期間也遵循語言發展的自然規律小步變化,但基本上保持了歷代南遷漢人帶來的古漢語傳統。南方漢語在歷史上也受到了非漢族語言(古代當地其他漢藏語系語言和南亞語系語言)的影響,但這種影響猶如近代美國英語受印地安語影響那樣,只是弱勢語言對侵入的強勢語言的反滲透,並沒有改變其主體的純粹性。
吳語和湖南城步苗族自治縣的舊湘語保留了十三世纪以前漢藏語系語言區别於阿爾泰語系通古斯語族語言的重要標誌:全濁音,即保留了輔音三分體系p-ph- b/t-th-d/tz-ts-dz/tc-ch-dzh/k-kh-g/?-小舌h-h和二分的s-z/sh-rh,避免了淪為世界語言大家庭中偏僻孤立的通古斯語語音體系的俘虜,從而成為可以輕鬆駕馭酸碱度b、p酸碱度、鉛等多種二分語音體系的穿梭工具,以上是江浙人和少數湖南人學習外語容易讀準輔音的緣故。粵語保留了非常完整的輔音韻尾(入聲賴之而存); 六種南方漢語都保留了古漢語的連續變調法則,多多少少地保留了古入聲和古上聲,這在日、朝、越等外語的漢語借詞的讀音中都找得到對應。
事實證明「六語」地區的學生學習外語時對短元音和調核(重音)現象的掌握能力強於官話地區的學生,緣故在此。南方漢語保留了大量的古漢語詞彙和一部分古代語法,是研究中國古代文化和追溯古典人文傳統的重要資料。南方漢語內部的巨大差異,源於漢族南遷的批次差異以及受官話影響的程度差異。
另外,清政府取得中國統治地位後,由於尊崇漢族文化的心理和對漢語規律的陌生,並沒有貿然推翻古漢語作為統一書面語言的地位,言文不一致的格局一直保持到二十世紀初。辛亥革命以後, 「很多人考慮中國進入世界文明的問題,於是認識到統一的官方用語的重要作用」(美國語言學家傑瑞諾曼底語),眾多漢語標準語的方案被提出並爭議。
早先較流行的調和折衷武漢、西安、北平、南京等地語音的「雜燴」方案最終音宣傳力度不够、不為保守勢力接納而流產; 後起的「懶惰」的方案以原滿清帝國首都的北京話為基礎、「去掉一些土話、並加進少許其他地方的用語」(出處同上),因簡單通俗並且極大程度上遷就現狀而被普遍接受。這種統一的「書面化口語」最终在官话占绝對优势的北洋政府时代的首都趁着五四反帝运动的社會激动情绪击溃了与南方汉语有着血脉联系的古代汉语,成為教育界「憤青」和左翼政治勢力用以標誌自身「革命性」的無形徽章。南方漢語也因「落後」、「不合潮流」而淪為棄兒,成為「革命」的對象。
保護文化多樣性,是人類文明的基本責任始終有人在說適者生存。但所謂適者生存,其實只有在一個長期的,以叢林法則為主導的環境裡才能够拿來說事,當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後,就要為我們的歷史和將來擔負起必須的責任來,不然我們和野蠻人又有什麼區別?所謂適者生存,是否意味著我們今天可以忽視對弱勢群體的關懷?
是否意味著我們今天可以坐視瀕危動物的绝滅?是否意味著我們可以容忍霸權主義耀武揚威?是否意味著我們可以放任唯利是圖在社會中猖獗?不是一切都能够冷酷地納入你那「適者生存」的框框裡去,除非我們放下那文明的架子,回到把生存做為唯一道德,為了自己而把同伴統統剿滅的蒙昧時代中去。
不錯,語言的基本功能是溝通,但幾千年的文明早就賦予了她更多的意義和外涵,使得語言超出了基本的溝通的範疇。從語言的底層功能上構築起來的各類文學藝術,把人類引進了現代文明。而在這其中,語言的多樣性更是人類文明的巨大財富之一,每一種語言,都代表了一部文化史,代表了一種文化生態的存在。各種語言以及其代表的文化族群之間的交流和碰撞,譜寫了這個精彩紛呈的世界。
語言僅僅是為了相互交流?不,我反對。正如我不認為吃飯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
如果那樣,我們為何又要有各地的美味?為何又要為了各種幫式的菜餚而津津樂道,為何不一天三餐白飯充飢?正如我不認為穿衣僅僅是為了不受風寒。如果那樣,為什麼還需要米蘭巴黎T形台上的風情萬種?為什麼還需要師傅們為我們細心地裁剪和裝飾?為什麼不一年四季鳩衣蔽體,但求一暖了事?正如我不認為建築僅僅是為了遮蔽風雨。
如果那樣,是否中國的飛簷雕棟和羅馬的廊柱壁刻在我們眼裡都沒有必要存在,是否我們的高樓大廈應該千篇一律,只求矗立不倒足矣?我反對這一切,所以,我同樣反對只要一種語言,能够交流便足够的說法。我反對。和生物物種一樣,一種文化滅亡了是不能複生的。
保護每一個瀕危的物種,是每一個生態學家的責任; 保護每一種面臨消亡的語言,也是每一個語言學家義不容辭的責任。
但我們,我們就應該置身事外嗎?不,這份責任,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
生物圈生態的惡化和文化圈生態的惡化,是發生在我們每一個人身邊,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應該來關心的問題。何況有那個國家哪個民族能忍受外力對自己寶貴文化的野蠻改造,忍人所不能忍?試想一下,一般的外國人說漢語的口音是不是怪怪的,如果這種口音變成了正統,要推廣,感覺怎樣?
況且不僅是怪的問題,是音韻格律嚴重的丟失,無法很好解讀古詩詞賦。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不少北方同胞(確切來說是北方方言區的同胞)自認正統,譏笑南方人說鳥語,有一首詞或許可表達南方方言區人們的感覺:
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河湟有感(司空圖。唐)
資料來源 : 百度閩南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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