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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 羅杰瑞 著


劉 倩 項夢冰 譯




提要


和英語及其他語言一樣,漢語方言也是由幾個詞彙層次構成的。在漢語中,這些層次主要成因於過去不同時期的標准語形式的影響。閩語,尤其是較保守的廈門話,非常完好地保留了這種詞彙分層(lexical stratification)的迹象。通過對閩語同源對生詞(etymological doublets)和同源三生詞(etymological triplets)的考察,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原始閩語(Proto-Min)的詞彙已經顯示出明顯的分層現象。




1.導言 曆史語言學家常常會碰到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同源的問題。在英語中,skirt 和 shirt就可溯源於同一個原始形式;區別在於,shirt是一個本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詞語,而 skirt 則是從關係密切的古代挪威方言進入英語的。要想弄清某一特定語言或方言的歷史演變細節,確認這類形式是極爲重要的,因爲不同詞彙層的音韻發展可能是——而且常常是——很不相同的。


漢語方言中有許多同源對生詞甚至是同源三生詞的例子。這種現象在南方方言中相當普遍,但絕不是說北方方言中就沒有。事實上,北京話就可以給我們提供相當豐富的這類材料。首先,很多古入聲字有大家所熟知的異讀現象,如:薄 báo/bó,落 lào/luò,熟 shóu/shú;其次,非入聲字也存在異讀的情形,雖然不很常見,如:模 mú/mó,更 jīng/gēng,等等。這些同源對生詞說明北京話是由一個或更多的外來層疊置在固有的基本層上而形成的。




2.層次的歷史來源 受跟本方言有所不同的文學語言或標準語的影響也許是這類詞源層次的主要來源。這種借用標準語形式的過程貫穿了中國的大部分歷史。在中國南方,幾次移民潮使這種過程更加複雜,每次遷徙都會攜帶其特有的漢語變體。對南方最早的一次滲透是在秦漢時期,帝國的軍隊最終將這塊土地正式納入了中國的版圖。這次早期征服的一個重要結果是使漢語在這塊土地上扎下根來,並且一直延續到今天。遺憾的是,我們對由秦始皇和漢武帝的軍隊帶到南方來的這種漢語所知甚少。根據史料記載,這些軍隊和移民的血統都十分卑微——逃亡者、小商人以及其他社會下層[註一]。可以設想,這些人說的是當時的通俗白話。南方方言還留有這種語言的痕迹。尤其是閩語,保存了大量來自這一時期的語詞。


在秦漢帝國的擴張之後,公元 316 年西晉王朝的滅亡及其統治階級向江南地區的大規模遷徙帶來了第二次移民潮。人口流動產生了兩個重大後果:一是給南方帶來了新的北方移民,一是在中國歷史上首次於江南建立了起領導作用的文化中心。南朝是中國歷史上文化發展的高峰之一。南朝首都建鄴,在兩個多世紀裏都是漢語圈的文學和藝術聖地。建鄴享有如此之高的聲望,一個結果就是:它的語言傳遍了整個中國南方,並影響——有時或許是取代南方的舊有方言。《切韻》編纂於南朝滅亡後不久,按照周祖謨的觀點,建鄴的語言對《切韻》的音韻分類有重要影響(周祖謨 1966)。



唐朝形成了第二個權威。唐中葉,以長安語言爲基礎的,或者說至少是受其深刻影響的新的語言權威牢固地樹立起來了。這一回,輪到這種新的標準語或混合語——就像有些人所稱說的,開始對中國的地方方言産生深遠的影響。(蒲立本 1970)。


從遼(契丹族)、金(女真族)、元(蒙古族)統治中國北方以後,北京方言又逐漸扮演起共同語的角色。像早期的標準語一樣,它也把自己的影響加諸各地方言,但是,至少是迄今爲止,北京話並沒有像上面提到的那些早期標準語一樣,産生了那麽深刻的影響。


無論從文化的角度看還是從地理的角度看,閩語在其大部分歷史中都是游離於漢語歷史演變的整體趨勢之外的。這種獨立性的一個重要結果就是當各種語言影響波向南擴散的時候,閩語較其他方言更少受到影響,從而更好地保留了古老的漢代詞彙層。在許多情況下,閩語在吸收北方話的新形式時,也保留了來自早期的同源形式。這導致了同源對生詞,在有些情況下甚至是同源三生詞的大量産生。這些形式是存在時代分層的寶貴證據。




3. 廈門話的時代層次 廈門話擁有非常豐富的同源對生詞甚至同源三生詞。例如《切韻》的昔韻字,廈門話有的有兩讀、三讀,甚至是四讀。我相信這些異讀形式都緣於詞彙分層。在這個韻中,最古老的層次所轄之字以 [-io?] 結尾;稍晚近一點的層次所轄之字以 [-ia?] 結尾;最晚近的層次所轄之字以 [-ik] 結尾。


有兩個字完整地保留了三讀:最好的例子是“石”字,作爲一個口語自由詞、意指石頭時,讀作 [tsio?8];在一些詞語中讀作 [sia?8]:石硯 [sia?8 hĩ6]。在文雅的場合裏,則讀 [sik8]。“席”字是另一個例子,雖然稍欠貼切:指席子時,它讀 [tshio?8]—— 席仔 [tshio?8 a3](草席)、藤席 [tin2 tshio?8]。Carstairs Douglas(1899)記錄過一種形式(顯然現在已經不用了):筵席 [ian2 sia?8],這個說法保留了 [-ia?] 的讀法。“席”的文讀爲 [sik8]。[註二]


檢查上述這類形式,可以明顯看出 [-ia?] 的讀法跟考慮中的《切韻》構擬形式很相似:席 [ziäk],石 [źiäk]。如果假定它們其實是跟《切韻》所推崇的語言相接近的一種語言的借用形式的反映,那麽第一組讀音和第三組讀音必定屬於別的不同時代。在我看來,這些形式最合理的解釋就是:第一套形式屬於閩語最古老的詞彙層或基本詞彙;屬於這一層的詞語是在漢代被帶到福建的,當時這片土地上首次出現了說漢語的居民。第二套形式代表了晚近一些的借詞;這些形式跟以《切韻》為基礎的構擬形式很像,説明它們是在南朝末期或隨後不久被帶到閩語裏去的。第三套讀音的來源可能是晚唐時期的標準文學語言。這樣,閩語的三個基本詞彙層就大體上可以跟三個歷史時期聯繫起來,而每一層都有其確定的音韻特性。[譯註:“席”、“石”的擬音形式中 i 下本有表示輔音化的附加符號。]




4.其他閩語的時代層次 福州方言可以給我們提供進一步的例證:有三個詞語與“懸”字(中古 [xziwen])有詞源關係。(譯注:xz 代表舌根濁擦音,ng 代表舌根濁鼻音,a~ 代表 鼻化的 a,? 代表喉塞音。)


懸 [keing2](高)

懸落來 [heing2 lo?8 li2](垂下來)

懸空 [hieng2 khun1]



這三種形式可以用上文提出的分層圖表來解釋。第一種形式屬於最古老的層次,第二種形式屬於中層,第三種屬於晚近層。


“天”這個詞可以給我們提供另一種類型的例子。廈門話有兩讀:[thĩ1] 是俚俗形式,可以自由運用,意義是“天”;[thien1] 是文讀形式。福州話中只有一個形式——[thieng1],它跟廈門話的兩個形式相對應。在進行原始閩語的一項構擬時,我曾用廈門話的俚俗讀法和福州話的形式把原始閩語的形式構擬爲 [*thian1]。後來,我有機會記錄到閩西將樂方言的材料;在這個方言裏,“天”的口語說法是 [tha~i1],文讀是 [thieng1]。[tha~i1] 可能是原始閩語形式 [*than1] 的規則反映,而文讀形式則可能源於原始形式 [*thian1],它是我先前在廈門話和福州話讀法的基礎上構擬的。把“天”的所有形式放在一起談論,我們就可以進一步得到一個分三個層次的例子,只是這一次其迹象不是在單個方言裏找到的:




第一層 第二層 第三層

將樂 tha~i1 thieng1 thieng1

廈門 th ĩ1 thien1

福州 thieng1 thieng1




5.原始閩語的異質性 在構擬原始閩語的時候,我通常假設所有包含鼻化元音或喉塞韻尾的閩南話形式都來自白話形式或俚俗形式,並且可以用來構擬原始閩語。上文所舉的例子説明,這樣做可能會出現有的詞無法追溯到閩語最早層次的情形。從另一角度看,我所構擬的原始閩語並不是同質的方言;它包含了不同時代的成分,同時也可能包含了不同地區的方言成分。不過我認爲所有的原始語都是這樣的;別忘了,如果一種語言不包含任何借用成分那是很奇怪的。Nicholas Poppe(1960:43)曾經給原始阿爾泰語構擬了意指魔術的原始形式 [*pap],卻沒有明顯地意識到這是早期從漢語借來的“法”字(中古漢語 [pjwaap])[譯注:aa代表倒 a,即次低央元音]。在歷史語言學文獻中還可以找到其他一些類似的例子。有些用來構擬原始羅曼語的詞實際上源於曰耳曼語、希臘語或凱爾特語。[註三] 換言之,我們這裏所討論的詞彙分層是規則而不是例外。




6.結論


本文提出閩語由三個重要的詞彙層次組成,而這三個詞彙層次大體上跟三個特定的歷史階段和歷史事件相關聯。由於借詞大概是源源不斷地進入語言的,這種模型在一定程度上把問題簡單化了。不過有些時期,其中相當短的一段時間內會湧入大批的借詞,正是這類短時間内的大批借用使詞彙分層的討論成爲可能。


這樣看來,原始閩語所代表的時代似乎要早於文讀音系統的進入時間,可能是晚唐之前。因此,原始閩語已經包含了兩個時代層次,一個要上溯到漢代,另一個則源自南朝。要整理出這兩個詞彙層次,對生同源詞和三生同源詞的研究是極爲重要的。



最後我想指出,上述情形並非閩語所獨有。越南語裏的漢語借詞也可以分成同樣的層次。例如“墓”(中古漢語 [mo])這個詞存在三種不同的形式:ma,mo,mo。[譯註:越南文的形式請參看原文。如果有哪位朋友知道轉寫形式,請賜告。] 這些形式正好跟上述閩語的三個詞彙層次相對應。在曰語裏,第一個層次可以在最早的借字(曰語叫“上古音”)中找到蹤跡;第二個層次大致與吳音對應;第三個層次大致與漢音對應。[註四]


在朝鮮語、泰語、苗瑤語及其他周邊語言中考察漢語借詞是十分有趣的,我們可以看看是否存在本文所說的詞彙分層跡象。對漢語歷史語言學家們來說,最早借入的層次(漢代)特別讓人感興趣,因爲我們對這一時期的情形所知甚少。




[註釋]


註一:《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33年。對照範文瀾關於秦始皇南征部隊的描述(1964 年,第二冊 14 頁)。在許多方面,這一時期的嶺南和福建是中國的“西伯利亞”——一個流放之地、一個社會棄民的避難所。

註二:廈門話的例子取自 Douglas(1899);福州話的例子取自 Maclay 和 Baldwin(1870)。這兩部詞典給研究這兩種方言提供了豐富的資料。Douglas 的第一個版本出現於 1873 年,只比 Maclay 和 Baldwin 的書晚三年。兩部詞典代表的是十九世紀中葉的廈門話、福州話。間或有以這兩種方言爲母語的人告訴我,我從這兩部詞典中引用的詞語現在已經不用了。我對這種批評的答覆是,一個世紀以前所記錄的語言現在有若干形式被淘汰出局是不足爲奇的:其他語言中也有類似的情況發生。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形式不能用於歷史比較的著作中;恰恰相反,這些被淘汰的形式是方言早期狀況的珍貴資料。事實上,當我們試圖闡述一種語言的歷史時,不使用歷史材料是聞所未聞的。自然,對早期資料應該慎重地使用,並且盡可能跟現今的用法核對。請注意,“席”字現在已不用的 [sia?8] 的讀法,羅常培(1930:218)就做過記錄。

註三:這種例子可以在任何規範的羅曼語語言學手冊中找到。Elcock(1960)在他的書中有兩章專門講述羅曼語中的非拉丁語成分。

註四:據我所知,Haudricourt(1954)是第一個提出越南語中最古層次的漢語借詞可以系統地用於構擬上古(Archaic)漢語的人。藤堂明保(1957,137以下)簡明地討論了曰語中漢語借詞的三個層次。



[參考文獻]

[1] Douglas, Carstairs. 1899. 廈門話口語英漢對照詞典 London: Publishing Office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of England.

[2] Elcock, W.D. 1960. 拉丁語系的語言 London: Faber and Faber.

[3] 範文瀾 1964 中國通史簡編 北京:人民出版社

[4] Haudricourt, Andre G. 1954. Comment reconstruire le chinois archaïque. Word 10.351-364.

[5] 羅常培 1930 廈門音系 北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單刊甲種之四(第二版 1956 北京:科學出版社)

[6] Maclay, R. S., and Baldwin, C. C. 1870. 漢語福州方言音序詞典 福州:Methodist Episcopal Mission Press.

[7] Poppe, Nicholas. 1960. Vergleichende Grammatik der Altaischen Sprachen, Teil I, Vergleichende Lautlehre. Wiesbaden: Harrassowitz.

[8] Pulleyblank(蒲立本), E.G. 1970. 晚期中古漢語 Asia Major. 15.197-239.

[9] 藤堂明保. 1957 中國語音韻論 東京: 江南書院.

[10] 周祖謨 1966 切韻的性質和它的音系基礎 問學集 434-473 北京: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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