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如龍

提 要 閩方言的“囝”是非官話方言中僅見的名詞後綴。典籍中始見於唐代,原意是兒子,所以未見於上古漢语和其他方言,可能是因為它 是壯侗語的“底層”。 西片閩語的“囝”只用作名詞、不作後綴。沿海閩語的後綴“囝”在閩東、閩南用得廣並發生語音的弱化,粤、瓊閩語用的不廣,語音也未弱化。從閩語“囝”的比較可以看到實詞虚化的過程和若干規律性的現象。

關鍵詞 閩方言 “囝” 語法化

abstract: the jian(囝)in the min dialects is the only substantival suffix outside the official-dialect regions. it appeared firstly in the ancient books in tang dynasty standing for son. the reason that it did not appear in articles of ancient times or in other dialects, is that it may be the substratum of the kam-tai languages. the jian(囝)in the western min dialects is only used as a noun, but not a suffix. in eastern and southern min dialects, it is widely used as a substantival suffix and is phonetically weakened while in guangzhou and hainan min dialects, it is sometimes used as a substantival suffix but is not phonetically weakened. comparing the different usages of jian(囝)in the min dialects can show us the process of grammaticalization and some phenomenon of regularity.

key words: the min dialects, jian(囝), grammaticalization






漢語的名詞後綴用得最廣的是「子、頭、兒」三種。

從歷史演變上說,用作後綴是「子」尾最早。王力先生說:「在上古時代`子'已經有了詞尾化的跡象, ......在中古時期,名詞詞尾`子'字已經很發達了,並且它有構成新詞的能力。」(王力, 1980,223-226)太田辰夫也說:「`子'在名詞接尾詞中是最早發展起來的。......到唐代, `子'就成了幾乎所有名詞的接尾辭。」(太田辰夫, 1987,84-85) 「`頭'尾的產生,應該是在六朝」(王力, 229) 「到了唐代就用得很多」(太田, 87)。至於「兒」尾的產生明顯偏後,始於唐而盛於宋。
從現實分佈上說, 「兒、子、頭」在官話區都有, 「子」尾在官話方言之外也普遍都有。「頭」在吳語用得較多。湘、贛、粵語的「崽、仔」應是「子」的白讀音; 吳語的

n尾應是「兒」的音變; 贛語的「哩、嘚、仂」和客家的「呃、咧」可能都是子尾。閩、粵方言裡沒有「兒」尾應該是可以肯定的(廈門話、福州話有「囝兒」的說法,意思是「兒女」,福州話有「兒囝」的說法,意思是「小孩兒」,都不是詞尾; 廣州話有「乞兒」的說法,只是孤証,也不能算詞尾)。

「子、頭、兒」用作後綴之後常常伴隨著語音的弱變。兒尾在許多官話方言裡合音兒化,在吳語方言是- n尾化。子尾、頭尾除粵語之外大多讀為輕聲,子尾在晉語也有讀為入聲韻或其他「變韻」的。語音的弱變正是詞尾化產生語法意義後的相應變化,也就是音變語法化。

除了「子、頭、兒」,還有一些發生在個別方言區的一些名詞後綴。例如吳方言的「佬」。常州:瓷佬、石頭佬、紅佬、清爽佬。湘方言的「伢」。澧縣:牛伢兒、豬伢兒、秧伢兒、桶伢兒。湘方言的「公、婆」和客方言的「牯、嫲」都可以從動物推及人和物。例如湘鄉:雞公、雞婆、單身公、妖婆、煙筒公、偷油婆; 大埔:雞公、雞嫲、賊牯、齋嫲、石頭牯、笠嫲。這些後綴都不能大面積地類推,只能同一小部分名詞相配; 在同一方言區中也往往有不同表現,並且沒有廣泛而一致的用法。嚴格地說,只能算是「準後綴」。
在非官話中,真正在一個方言區普遍通行的、並且可以廣泛類推的名詞後綴,只有閩方言的「囝」。






各地閩方言都把兒子叫「囝」,其讀音都符合《集韻》所注的「九件切」:福州kian3、仙遊kya) 3、建甌kyin3、永安kyein3,廈門、潮州kia3),雷州、海口kia3,蒼南k 「) 3。連曾經是閩語後來贛語化、吳語化的邵武話和浦城話也說「囝」,字音也符合對應。邵武:小稱變為入聲, 「兒子」又加兒尾,說「囝兒」kin7n 「; 浦城音kia) i3。不但兒子稱為「囝」,女兒也要加上「囝」:福州,諸娘囝,仙遊,嬸娘囝,廈門,查某囝(潮州tsau3囝是「查某囝」的合音,海口、雷州的「女乍娝」並與此同源),建甌、邵武,阿娘囝; 永安,娘囝。男、女合稱的「小孩子」也要帶上「囝」:福州、兒囝(哥)、廈門,囝囝[gin3 na) 3]; 潮州,孥囝,建甌、邵武,囝子(人),永安,囝子倽。「兒女」合稱:福州、廈門、潮州、雷州、海口:囝兒,建甌、邵武:囝子,也都離不開「囝」。「子」在上古時代兼表「女」,當時稱男稱女尚無嚴格區分,閩語的「囝」也是兼用的。可見「囝」確是共同閩語的基本詞、核心詞、特徵詞,並且沿用了上古男、女不分的習慣。

據《六書略》所雲,唐武後曾選了「囝」字,表示「月」,後來失傳了。現在所見「囝」的記錄始於唐代詩人顧況所作古詩《囝》,題下自注:「囝,哀閩也。」該詩雲:「囝生閩方,閩吏得之,乃绝其陽......郎罷別囝,吾悔生汝......囝別郎罷,心摧血下......」顧況是中唐肅宗至德(756-757)間浙江海鹽的進士。當時閩語才剛形成,應該和吳語還有很多相同之處。然而「囝」卻顯然是閩語的特產,至今未發現現代吳語有「囝」的說法。蘇州話小孩說「小乾」[ko],若說與「囝」同源,何以在與閩語關係更深的浙南吳語反倒沒有反映?也許當時的吳語「兒」並不稱「囝」,只是由於這說法奇特,才和「郎罷」一起引起喜用方言口語入詩的顧況的注意。顧況平生多在浙贛皖一帶活動,曾經跟從入閩為官的雅士韓偓為幕僚,故於閩俗多所瞭解,才寫下了催人淚下的哀閩詩《囝》。

除了顧況之外,據《四部叢刊》語料庫, 「囝」入詩文的用例,在唐代僅張光弼詩集中2例,如「南方風土要相宜,小盒檳榔好自隨,蜑戶負魚朝入市,囝娘把燭夜題詩。」兩宋共見19例。其中洪適1例,如「郎罷攜囝街西東,到處歡歌聞好語」。楊萬裡3例,如「阿翁阿囝自相隨,賞遍江淮春盛時。」「四囝三個攀桂枝,不應一個獨見遣。」「阿宜阿囝續弓冶,蘆溪書院聲無價。」陸遊1例,如「阿囝略如郎罷意,稚孫能伴太翁嬉。」魏了翁2例,如「囝思郎罷那得見,父曰子行胡不歸。」「囝思郎罷久無炊,父曰子行胡不歸。」劉克莊6例,如「久留閩囝誰堪話,卻憶番君可與言」, 「晴雨幽人曾候鸛,水風閩囝亦佔虹」(閩謗有虹出東主大水西主風災之說), 「語遲來識罷並囝,性慧過如姊與兄」, 「囝罷相依螢雪邊,安知今如葉□顛」。到了元代有黃溍(婺州義烏人) 1例:「在室孫男二人,囝女二人。」清代有朱彝尊2例:「囝隨郎罷載,行歌雜啰唝」, 「料得牽衣添阿囝,豈容郎罷賦林泉」。陳迦陵2例:「阿囝空呼郎罷」。查慎行1例:「不須阿囝呼郎罷,但是同舟便有情。」這些以「囝」入詩的詩人中,陸遊是紹興人,在福建多處當過多年的官; 楊萬裡江西人,在漳州和潮州當過官; 劉克莊則是福建莆田人; 魏了翁四川人,但曾兩度被貶主管武夷山衝祐觀,並曾知福州,任福建安撫使。他們大多在閩地居留過,很容易聽到「閩人呼兒曰囝」的。可見,古來「囝」的說法確實只見於閩語區。
一千多年了, 「囝」還通行於各地閩語。「郎罷」則在福州及閩東地區普遍使用。只是用字或讀音有些差別。福州、古田、閩清、周寧說「郎爸」; 羅源、寧德、福安、福鼎:農罷; 福清以及閩南漳屬的長泰、南靖、平和:娘爸。(詳見《福建省志•方言志》)這些說法本字應是一個,只是讀音有異。不過唐人的寫法和現代福州人的寫法卻是一致的。

奇怪的是, 「兒子」這麼重要的核心詞在閩語如此一致地說「囝」,而且有難得的1200年年來的諸多書証; 然而在所有上古時代的文獻中,為什麼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難道真是閩地獨創的核心詞?






許多史實說明,唐以前南方的「百越」和現代說壯侗語的諸民族有淵源關係。羅傑瑞和梅祖麟曾做過論證,在南亞語系有不少與閩語的「囝」音義相近的同源詞,例如越南京語的騙局,高棉語的koun,孟語的kon,卡西語的khu :n、都是「孩子、兒女」的意思(諾曼底人和mei 1976年,諾曼底人, 1991,335-336)。 「兒子」的說法在現代的侗語說la :k10 pa :n1,毛南語說la :k8工商管理碩士:n1,黎語則說ma :n1; 「孫子」侗語說la :k10 khwa :n1,仫佬語說la :k8 khfa :n1,水語說la :k8 ha :n1,毛南語說la :k8 cha :n1. la :k可能是兒、孫輩的詞頭, khwa :n或- k和pa :n或工商管理碩士:n的合音會不會也和「囝」的音有類似之處?「囝」是《集韻》所收的閩語地區的方言字:「閩人呼兒曰囝,九件切」,古韻書所收的字未必都是漢語的語源。類似這種見諸古韻書而又可能是古代其他民族語言的「底層」,還可以舉出一些例子:《玉篇》 :「儂,吳人謂人儂,奴冬切。」見於今吳語和閩語。壯語稱妻為nan2,兒媳為nan2baw4,女婿為lan2 gwi2,應該有語源關係。《爾雅》郭注:「水中浮萍,江東謂之薸。」薸的說法見於今閩語和客贛語,在侗台語也普遍音為pi :u2、pieu2、fiu2。《方言》 :「瞷,睇, ......陳楚之間、南楚之外曰睇。」《廣韻》特計切,又土雞切。今通行於潮州話及粵語。德宏傣語音toi2。《集韻》母敢切:「食岩,吳人謂哺子曰食岩。」今閩南、客家及粵語逗嬰兒餵飯就說mam1mam1。水語和侗語也完全同音:mam1mam1. 《集韻》楚慶切:「冫靚,冷也,吳人謂之。」這說法見於今閩語及吳語。武鳴壯語天冷說þen4,義同音相近。《集韻》鋤庚切:「傖,吳人罵楚人曰傖。」今湘語仍說倯son2,閩南亦有此說,音s N2,義為愚笨,村氣。武鳴壯人自稱pou4þu :n6,可能與此有關。《方言》 :「南楚凡相推搏曰扌必或曰扌忽。」《集韻》呼骨切:「楚謂擊為
扌忽。」今閩南音hut7,客家音fut7。武鳴壯語音fat7,水語音vat7或許相關。看來,對於一些上古時期並非通語的南方方言應該多從「底層」方面作一番考察。






在閩語之中,西部山區的「囝」只見於有限的「囝子、囝兒、娘囝、阿娘囝」等幾個常用詞,並未用作表小的後綴。在閩北和閩中,表小的名詞後綴用的是「子」尾。建甌「子」白讀音tsie3,帶「子」尾的名詞很多,例如:哥~、妹~、嬸~、息~ (曾孫)、桔~、剪~、褂~ (背心)、麻~ (芝麻)、鞭~ (腐竹)、篩~、斑~ (麻子)、蟻隻~ (螞蟻)、兄弟~、挑~ (小鋤)、豆腐~ (豆腐腦)、擦~ (橡皮擦)、杌~ (凳子)、豆脯~ (豆腐乾)、鐺鐺~ (小鑼)、戳~ (圖案)、果~ (糕點)、沿沿~ (旁邊兒)。還有幾個表示時間短、數量少的數量結構之後也加「子」:一點~、一刻~、一喙~ (一小口),還有少數表小的名詞,如「老鼠~」(小老鼠)。永安話的「子」尾讀tsa) 3。止韻讀為a)的只有「子」和「滓」二字(「耳」也讀la) 3,但那是從「而拯切」對應來的,永安話拯韻字讀a)或ia)),海韻「宰」音tsa3,同《集韻》子亥切的「崽」,應是和湘語粵語一樣的「子」的白讀音,變讀為鼻化韻未知何因。永安話帶tsa) 3尾的名詞如袋~、爪~ (鳥)、孫~、舅~、李~、桔~、果~、販~、騙~、短命~、獅~、駝~、瞎~、聾~、啞~; 也有不少已用作表小的名詞帶後綴性質的說法:羊~ (羊羔)、狗~ (小狗兒)、豨~ (豬苗)、牛~ (牛犢)、米~ (碎米)。有時帶不帶囝和子詞義有別。例如:丈夫/丈夫囝(男青年)/丈夫子(小男孩),唵娘(妻子)/娘囝(大姑娘)/娘子(小女孩),唵舅(舅父)/舅子(妻舅)。至於邵武話,子尾已經讀為輕聲實驗裝置「0,常用來表示細小的名物,如:沙~、熱秋~ (痱子)、刀~ (小刀兒)、豬~ (小豬兒)、狗~ (小狗兒)、羊~ (小羊兒)、老鼠~ (小老鼠)、索~ (小繩子)、黑邊~ (傍晚)。更多的名詞則帶著「兒」尾,也讀為輕聲「0。例如:星~、茄~、檻~ (窗戶)、剪~ (剪子)、笠~ (斗笠)、蚊~ (蚊子)、螢螢~ (螢火蟲)、弟~、妹~、妗~、柑~、麻~ (芝麻)、道~ (道士)、公~ (外公)、弄~ (胡同兒)、甌~ (小杯子)、本~、餃~、豆~、慄~、蟲~、魚~、粽~、餅~、梳~、釘~、鑽~、裙~、票~、火鉗~等等. 可以說,除了囝兒(兒子)和囝子(小孩兒)之外,閩地特有的「囝」味在邵武已經完全消失了,這也是邵武話「閩語贛化」的證據。西部閩語不用「囝」作後綴,則是閩語東西兩片的根本差異的重要表現。





在沿海閩語,普遍都用「囝」作名詞後綴,但各小區用得多或少,用來表示什麼意義,各種用法和讀音,卻是各不相同的。以下按區作個大略介紹。
潮州、雷州和海南閩語在「囝尾」上的表現是同樣的類型:從語音說、「囝」尾的讀音與單用作名詞時一樣,潮州音kia) 3,雷州、海口音kia3。在潮州,與某些調類連讀時會按一般規律讀為變調(如囝尾的前音節為上聲時,囝的原調53變為31)。在雷州和海口,一概讀為原調。從所表達的意義說,有三種用法也很一致。第一,用在名詞(單音為多)之後表示較小的人或事或物。例如後生囝(小伙子)、新婦囝(童養媳)、舅囝(小舅子)、骹肚囝(腿肚子)、雨囝(小雨)、竹囝(小竹子)、樹囝(小樹)、床囝(小桌子,潮州、雷州)、路囝(小路)、牛囝(小牛兒)、雞囝(小雞兒)、空囝(小孔)。第二,表示某種親昵或憎惡的感情,例如:姊妹囝、孥囝(小孩兒)、賊囝、矮囝、青盲囝(瞎子)、戲囝(戲子)、短命囝。第三,有些未必是體積小的物或年輕的人,有時也加上囝尾。這是進一步虛化、只起音節作用的後綴。例如:薰囝(煙捲兒,潮州說煙囝)、客囝(小販)、車囝(車子)、鑿囝(鑿刀)、凳囝、曰晝囝(或說午更囝:中午時分)、歷囝(曰歷,雷州)、手囝(手指頭,雷、瓊說)、塗囝(泥漿,雷州)、布囝(一種劣質土布)。第四,用在數量結構之後表示其數量少、時間短或體積小。例如:一歇囝(一會兒,有的說半歇囝)、一叢囝(一小棵)、一滴囝(一點兒)、兩粒囝(三兩粒兒)、三桶囝(不過三小桶)。
福州話及大部分閩東方言用作單音名詞「兒子」時讀本音kian3,用作後綴時語音弱化,聲母脫落並受前音節同化,但不變調。例如福州話逢前音節的元音韻尾時讀ian3 :茶囝(中藥湯劑)、鞋囝、椅囝、貓囝; 前音節為- n尾韻時讀nian3 :孫囝(孫子、姪兒)、番錢囝(小硬幣)、盤盤囝、羊囝、和尚囝(小和尚)。一些體積小的名詞可用重疊式,為了強調其小,也可以在重疊式後再加「囝」尾。例如杯杯囝(小杯子)、袋袋囝(小袋子)、簿簿囝(小本子)、桶桶囝(小桶)、瓶瓶囝(小瓶子)。疊音名詞再加「囝」尾的意義一般地說並沒有重大差異,只有少數疊音名詞和加「囝」尾的詞的意義有明顯不同。例如耳耳(器物上提把) -耳囝(耳朵),尾尾(尾巴) -尾尾囝(最末一個)。有時,極言其小還可以連用兩個「囝」尾。例如:椅囝囝、貓囝囝、雞囝囝、兒囝囝(小小孩兒)。這是其他閩語中未見過的特點。和上述其他閩語一樣,閩東的「囝」尾還可以用來表示喜愛或憎惡的感情。例如:姐妹囝、妹妹囝(小姑娘)、命囝(小命兒)、乖囝(好孩子)、英囝(英兒,呼人名),鬼囝(鬼子)、敗囝(敗家子)、番囝(洋鬼子)、野囝(二流子)。由於用作單音名詞和用作後綴讀音不同,造成了一些不同意義的同形詞。還有一些詞加上「囝」尾後意義發生變化,也造成同形詞。例如:乞食囝:乞丐的兒子/小乞丐。尾囝:最小的兒子/末尾。豆腐-豆腐囝(豆腐腦兒)。新婦-新婦囝(童養媳)。客遛(玩兒) -客遛囝(二流子)。後生(年輕) -後生囝(年輕小伙子)。






「囝」用作後綴最為典型、語法化更徹底的是在閩南方言區。
「囝」在廈門話裡有四種讀音:說kia) 3義為兒子,說kan3義為婢女(查某~,俗寫作嫺,本字為「囝」,泉州話kan3 na3正是「小孩兒」,同音義。可証)。說a3用作後綴。讀kin3或gin3專用於「囝囝」(兒子,小孩,後音為a3)。在閩南話,名詞「囝」和後綴「囝」的讀音有進一步的變化。但限於閩南本土。

廈門 臺北 泉州 惠安 浙南(平陽,雷凟) 蒼南(靈溪) 尤溪
囝兒子 kia) 3 kia) 3 鉀) 3 鉀) 3 kia) 3 k ")
囝後綴 a3 a3 a) 3 k 「) 3 kia) 3 k 「) 3 n3
至於用作後綴的「囝」,在閩南話也用得比其他閩語更加廣泛。不但構成的詞語多,構成語根的詞性和結構也更為多樣。以下以廈門話為例略舉數端:

1.表示體積小,數量少,情狀微弱的,語根可以有各種結構:風~ (微風)、雨~ (小雨)、碗~、鼓椅~ (小圓凳)、交椅~ (小靠背椅)、十板~ (螺絲批,外來詞)、細漢~ (小時候)、柴枝~ (小樹杈)、四兩~、淡薄~ (有點兒)、小可~ (稍微)、尺半~闊=尺半闊~ (就一尺多寬)、三兩滴~ (一兩點)。

2.表示時間不久長,處所不遙遠,語根為時間詞或方位詞:昨曰~、前幾年~、頂曰~ (前幾天)、頭先~ (前刻)、無一步~ (不一會兒); 即位~ (這邊兒)、溪邊~ (河旁)、後面~、厝邊骹兜~ (房前屋後)、三兩舖~ (二三十裡而已)。若是久遠的時間或遙遠的距離則不能加「囝」(如:五百年前,一萬公里以外)。

3.表示輕微、緩慢的動作和情狀,語根可以是形容詞、動詞和其他謂詞:輕輕~ (坐落去),細微~ (做),慢慢~ (行),緩[un6]緩~ (來),小心~ (停咧),點心~ (則去) :吃點點心再走,歇一睏~ (恰勿會喘) :歇會兒才不會喘氣,七桃~ (就好) :稍微玩玩就好,寬寬~ (則辦) :慢條斯理去辦。
4.表示喜愛或憎惡的感情,也有各種不同的語根和詞序:夏扇~ (扇子),飲糜~,菜頭~ (粥和蘿卜乾都是閩南人喜愛的早點),目珠~ (金金) :眼睛亮亮的、四角~ (方方的)、鼓~面~ (小圓臉兒)、姊妹~、爸~囝(前音a3,後音kia) 3 :父子倆),翁~某~=翁~某(夫妻倆),四叔~ (昵稱),雞~囝(小雞兒:極言其小和可愛),短命~ (詈語),和尚~,師公~ (對和尚和道士的貶稱),拍鐵~,鼠賊~ (小偷),剪紐~ (扒手)。
5.有些單音名詞加「囝」尾後與本義不同,有些語根並不單用,加「囝」後則成詞,並可與其他語素連用構成詞組。例如:糖- -糖~ (糖果)、儂(人) - -儂~ (小人兒) - -儂~標(畫有美女的廣告畫)、筆- -筆~ (筆~尖尖:筆頭流利)、粒(粒兒) - -粒~ (癤子)、錶~ (手錶) - -錶~店、衤甲~ (背心) - -羊毛衤甲~、相思~ (相思樹)、lut7~ (lut7 :詐騙) - - lut7~譜(騙子的手段)、骹(腳) - -骹~ (狗腿子)、竹囝枝(腐竹)、賊~目(賊眼)、李~貴(對李貴的貶稱)、港~後(廈門市地名)。
6.帶「囝」尾的名詞之後還可帶上另一個也帶後綴性質並表示細小意思的語素,以極言其小或帶有某種感情色彩。例如:囝囝嬰[gin3 na3 e) 1] (嬰兒、常見於廈門、臺灣)、囝囝痞[kan3 na) 3 phi3] (小傢伙,有貶義、常見於泉州一帶)、囝囝屎[kan3 kia) 3 sai3] (小傢伙,有可厭義、常見於永春一帶),囝囝孧[kin3 k 「) 3 niu) 1] (小孩兒、常見於浙南一帶、潮汕一帶也用、音[niu/7]),孥囝鬼[nuo2 kia) 3 kui3] (小鬼頭,常見於潮汕一帶),孧囝屎[niau7 kia3 tai3] (小傢伙,有貶義,常見於海南)。
曾有人提出,廈門話的用作呼叫語的人名之後讀為輕聲的a0以及重疊動詞之間的a3 (看a3看,坐a3坐)也是「囝」的弱化音。楊秀芳已指出「[a0]與囝是不同的詞尾,語法功能不同,變調行為也不同」。(楊秀芳, 1991,167)用比較的方法也可證明這個a0是「啊」而不是「囝」,因為在泉州音不說a) 0,在閩東不說ian0,在其他閩語不說kia) 3、鉀) 3。前文所列的「囝」尾始終沒有讀為輕聲的。「看a3看、坐a3坐」是看了又看、坐了又坐,語義正好和「細小、輕微、短暫」義相反,在泉州音也不是鼻化韻的a),這應該是廈門話從「看了看,坐了坐」的「了」弱化而來的。與從「囝」弱化而來的a3同音而異義。但可以作為一種證明:廈門話的「囝」尾不但虛化得多而且其他助詞的語音弱化也更徹底,以至名詞的囝尾和動詞的「了」尾在語音上都混同了。






以下說幾點結論和一些相關的思考。

1.漢語廣泛使用的名詞後綴應該說有子、頭、兒、囝四個。它們都是從有關人子和人體的名詞虛化而來的。其出現時代大體上是按排列的順序為先後的。就其在現代漢語的分佈說, 「子」最普遍,南方為多; 「頭」用得較少; 「兒」主要通行於官話區; 「囝」則為閩語區專有。在閩語區,除了「囝」,有的方言還用「頭」作後綴,但一定沒有「兒」尾。在名詞後綴上,閩語區也顯示了突出的方言特徵。在以「囝」為後綴的閩語中,福建本土的片點伴隨著語音的弱化(主要是脫落聲母),因而民間常寫為「仔」尾。在浙南、粵東、雷州、瓊州這些「外圍」閩語,單音名詞的「囝」和用作後綴是同音的。這些情況正可以用來說明閩地的「囝」尾讀音是如何變化的。在福建中西部山區的閩語,由於受客贛系方言的影響, 「囝」只用作名詞而未演化成後綴。那裡的閩北、閩中方言名詞後綴說「子」的多,到了鄰近江西的贛化閩語- -邵武話,則用「兒」尾更多。這又是沿海閩語和內陸閩語相對立、相區別的一個重要表現。可見,研究這些名詞後綴對於理解和認識閩語的內外關係- -外部的與官話及其他東南方言的關係,以及內部的各區閩方言之間的關係- -都有重要的意義。

2.這些名詞後綴的主要功能是「表小指愛」,為什麼選用「子、頭、兒、囝」這幾個名詞語素來充當呢?在早期的人類社會裡,用血緣連接起來的家庭關係中, 「親子」總是幼小而可愛的, 「頭」對人體來說也是小的,見於一端的,用這些重要基本詞彙的意義延伸來「表小指愛」,這是人類語言「就近取譬」(隱喻)來表示語義的一個典型而生動的例證。

語法化是意義的抽象化,這些名詞後綴從「表小指愛」開始,不斷地推動著語義的延伸:從體積細小(小椅子、小魚兒、小石頭)類推到年歲幼小(小孩兒、小妹囝、小孫子),再到數量微小(一點兒、淡薄囝、一滴子),再到時間短促(一時半會兒、兩三曰囝、三天兩頭),再到距離貼近(這邊兒、裡頭、邊囝、邊頭),再到情態輕微(風兒、雨囝)。從詞類說,從名詞後綴開始(石子、花兒、木頭、豬囝)延伸到數量詞(兩斤子、半尺囝)、指代詞(這兒、啥子、幾家頭)、乃至形容詞(好好兒、慢慢子、輕輕囝)、動詞(沒看頭、騙子、鉗囝、耳聾子)。從喜愛意(哥兒們、靚仔、帥哥兒)也可向反面引申(短命子、和尚囝、小鬼頭)。這其中語法意義的擴展和詞彙意義的推進是相互促進、同步發展的。由此可見,漢語的語法意義和詞彙意義是很難截然分開的。應該把這兩個方面的研究結合起來考慮。

3.漢語的語法化往往是經過「詞彙擴散」的過程逐漸形成的。就這些常見的名詞後綴說,幾乎沒有一個是可以按照某種規律周遍類推的,而是常常表現出局限性。這一方面是因為詞彙意義與語法意義相抵觸。例如「子、頭、兒、囝」等既是表小的, 「天、地、江、海、龍、虎、像、鱷」等龐然大物便挨不上邊,某些表示「整體」性「集體」性或抽象性的事物的名詞也與之無緣。例如祖宗、親戚、五穀、花草、樹木、畜生、班級、隊伍、血脈、感情、飯菜、桌椅、家俬、寺廟等等。各地方言中,重疊的單音形容詞能够加「兒、子、囝」的後綴的都只是少數幾個:好好兒、慢慢子、輕輕囝。官話裡也許還可以說「快快兒走」,怕是不可說「熱熱兒吃」。這說明漢語的語法現象和印歐語有很大不同。前者是意會的,逐個或一定批量地感受認知的; 後者是格式化的(如性、數、格在許多西方語言中是大部分都是規定好了的)。這又一次說明瞭漢語的語法意義的研究不能離開詞彙意義的理解。

4.如果說語義的語法化是內容,語音的弱化、粘著化便是經常相伴隨著的形式。幾個名詞的後綴中, 「兒」在許多方言裡從本音變讀為「輕聲」,有的又合韻變讀為「兒化」,或發生變韻、變調而被稱為「小稱變音」; 「子」尾也往往從本音變讀為「輕聲」,有的再變讀為「子變韻」。「囝」尾也有許多相應的語音弱化變音。這也是漢語語音史和語法史上的一條經常連帶表現出來的規律。不過,不同的方法在體現這一規律時差別不小。有的只有語法化而沒有音變,有的同一方言中,這一片變音,那一片不變音。這是因為語法化在漢語中是後起的現象(宋、元以來才有明顯的表現),而音變是更為後起的伴隨現象。從總體上看,北方官話的語法化和連音變讀都比南方方言發展得充分些。這種不平衡也正是漢語方言發展中的不同狀態,並構成了漢語方言之間的不同特徵。閩方言的「囝」尾在不同的小片方言裡詞尾化和變音化都有不同的表現,也說明瞭這一點。

5.語法化是漢語語法史和詞彙史上的重要研究課題。研究這種課題也必須拿古今漢語和南北方言作縱橫兩向的比較。只有這樣才能幫助我們不至於局限於某一地區或個別方言的現象,不至於局限於對某個斷代的語言事實的瞭解,才能使我們進行整體的規律性的考察。漢語史和方言學的比較研究也應該是研究語法化的基本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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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如龍, 1936年年生,現為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漢語方言學、音韻學、應用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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