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學者柯達爾H. M.Kendall認為“文化區是一組相類似的、內部有相互聯繫的文化占主導地位的區域,這些文化通常具有許多共同因素,特別是語言與宗教”①譚其驤立足於中國實際情況,認為“文化區域的形成因素則主要是語言、信仰、生活習慣、社會風氣的異同”②這對中國歷史文化區域的劃分與界定是相當合適的。周振鶴也認同語言、宗教與風俗是劃分文化區的重要依據,這是對世界範圍而言的,同時他又進一步指出,中國宗教的地域性不如風俗包括民間信仰的地域性明顯③。以上都很值得我們參考。


關於潮汕地區與福建閩南地區在文化面貌的協同,前人已有很精闢的見解。蔡鴻生敏銳地強調潮州“親閩疏粵”的文化特徵④。如黃挺從方言、風俗、民間信仰三方面,論證了“宋代閩人移居潮州,促使閩文化,特別是民俗文化向潮州迅速傳播。”⑤謝重光從學術思想、禮樂與風俗、科技與工程、民間信仰等四方面,論述了宋代潮州吸收福建文化,或通過福建吸收中原先進文化⑥。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又指出,閩南與潮汕地勢相連,屬於同一個大的自然地理區域和人文地理區域,當宋代閩南人多地少矛盾加劇時,潮汕很自然成為閩南對外移民的首選之地,加之大量閩南士人宦遊潮汕,閩南的方言、風俗、學術、文化也隨之在潮汕地區得到廣泛而深入的移殖和傳播⑦。



蔡鴻生指出“在源遠流長的閩潮文化因緣中,是還存在著待發之覆的。”⑧筆者就此作一點笨拙的補證工作,不過,筆者想換另一種著眼點。


各門學科及許多場合下都會用到“文化”這個詞,其涵義太過龐雜模糊,且存在不確定性,討論冠之以“某某文化”專名的地域文化,往往容易產生觀點的分歧。以“閩南文化”或“潮汕文化”為例,其專名的界定,該文化的起源、形成與發展也難以取得共識。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每一區域都有不同的文化特徵的呈現。“閩南文化”或“潮汕文化”形成的標誌是什麼,有何相對明確的劃定依據,這是需要先解決的;各個時期的區域文化是否都存在直接、明顯的繼承關係,如果不是,那如何界定。如閩南-潮汕史前考古文化與秦漢以後的地域文化應有性質上的差異與類型的不同。我們所討論“閩南文化”或“潮汕文化”的特徵時,是從其上層的製度文化、學術思想等出發,還是從下層的物質文化、民間信仰、風俗等考慮。


因此,筆者藉用人類學及文化地理學中的“文化區域”Culturalarea概念,將對閩南及潮汕地區宋元以來某些文化特質Culture-trait或文化因素進行考察,盡量捕捉潮汕地區與閩南地區共同或類似的文化因素,以此來揭示“閩南-潮汕”文化區域在長時段的協同。必須交待,我們的視覺主要落在文化因素中的大眾文化,即文化“小傳統”Littletradition上而非“大傳統”上,儘管它們之間並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



講秦漢以前的地理,從杜佑的《通典》及唐宋時期的地理總志都把潮州劃為“古閩越地”或“七閩地”,而古閩越地的範圍,除今福建省地外,只有其東北面的溫州和東南面的潮州被列入⑨。今廣東省範圍內潮州以外的地區都被劃為“百越之地”或“南越地”。今天,考古材料表明,閩南、粵東一帶以九龍江和韓江流域為中心存在一直保持著相同或近似的考古文化類型,如具有鮮明特色浮濱文化。



明代中後期的王士性對潮州的文化地域歸屬有一段精采的論述,今已廣為人知,雲“潮州為閩越地,自秦始皇屬南海郡至今,以形勝風俗所宜,則隸閩者為是。……其俗之繁華既與漳同,而其語言又與漳、泉二郡通,蓋惠作廣音而潮作閩音,故曰潮隸閩為是。”紒紜矠順治《潮州府志》引明《廣東通志》稱潮州“其風氣近閩,習尚隨之,不獨語言相類矣。”紒紝矠實際上,潮汕地區與福建地區尤其是閩南地區,在文化面貌上的類同,早在宋元時期已然。下面從方言、婦女服飾、戲劇、歌謠及民間故事等幾個方面來考察潮汕與閩南在文化區域上的同一性。



一、方言據目今所見材料,潮汕地區流行閩語閩東、南語的時間至遲在12世紀中後期。南宋淳熙年間1174-1189年,福建興化軍治在今莆田市人餘崇龜作《賀潮州黃守》四六文稱:“眷今古瀛,實望南粵,雖境土有閩廣之異,而風俗無潮漳之分”他又在另一處文中寫道:“初入五嶺,首稱一潮。土俗熙熙,有廣南福建一作“閩嶠”之語;人文鬱鬱,自韓公趙德而來。”紒紞矠在閩籍的作者看來,當時潮州是兩廣嶺南人文最發達的地區之一,民眾語言同時呈現出廣南路今廣東、廣西地與福建路的特徵;潮州和漳州接壤,雖分屬廣南東路與福建路兩個不同的政區,但兩地的語言習俗幾無差別。


從間接材料來推測,成片的閩語隨著移民而進入粵東沿海平原地帶應在很早就已發生。如下材料堪作旁證:北宋中期,已有不少福建人遠涉海洋至雷州半島墾地謀生紒紟矠;到南宋中期,已形成“平日相與言”的客語非指現代的“客家話”與官語、黎語並存的局面。南宋淳熙初年,廣南西路的欽州治在今廣西欽州居住著五種人,其一為“射耕人”,他們是福建移民的後代都操“閩音”。事實上,南宋時期,東起潮州、惠州,西至欽州包括海南島在內的廣南東、西路沿海各州幾乎遍布福建移民的足跡。潮州與福建的漳州毗鄰,無論就自然環境、生存條件的近似而言,還是從海陸交通的便捷程度看,潮州都應是早期閩人遷徙的首選之地,其接納福建移民時間之早、數量之大自是非它地可比。


因此我們可估測,成片閩語在潮州開始流行,並與原住居民及其它支派移民如汀州、贛州等的語言接觸,其時間不會晚於北宋中期。


兩宋時期潮州人口的激增,暗示著其接納了大量的移民,當這些移民的來源地域比較集中在福建,尤其是閩東、南所謂的“下四州”地區。當時關於遷入潮州的移民遷出地,尚有待於深入研究。宋代,許多潮州族譜記載莆田興化軍是一個主要的遷出地,實際上漳、泉州及福州福清縣等地也是重要的遷出地。不過以墾殖經濟為主的漳州其時人口密度幾與潮州相當,這種直接從漳州而來“墨漬式”移民數量當不會太多。



《永樂大典》引錄《圖經志》對潮州風俗文化區作簡明精彩的描述,使我們有理由相信,潮汕閩方言區的形成在13—14世紀,至遲不會晚於14世紀中葉:


潮之分域,隸於廣,實古閩越地。其言語嗜欲與閩之下四州頗類,廣、惠、梅、循操土音以與語,則大半不能譯,惟惠之海豐與潮為近,語音不殊,至潮、梅之間,其聲習俗又與梅陽之人等。該文追溯了潮州在政區歸屬與文化歸屬上不協調的歷史地理淵源,事實上當時在民間的語言、風俗習尚方面,隸屬廣東的潮州與其東面的福州、興化軍、泉州、漳州等所謂福建沿海“下四州”是非常近似的,但在語言交際上,潮州與西、北面的廣州、惠州、梅州、循州的“土音”卻大體不能溝通。而且進一步指出,這種語言文化現象又有超越“州”這一級政區的例外,隸屬於惠州的海豐縣約相當於今整個汕尾地級市範圍和潮州接壤,語言相近,而潮州西北部與梅州鄰近的地帶,在語言習俗上卻類同於梅州。


我們驚奇地發現,六、七百年前,粵東的閩方言區域的分佈格局與今天的情形基本一致。惠州屬的海豐縣可視作潮州閩語區向西南沿海延伸的一部分,海豐流行閩語,自南宋後期已然。福州福清縣人從廣州回鄉,路經海豐,作《過海豐》詩云:“忽聽兒音鄉語熟,不知方到海豐城”,可為潮州閩語區格局形成時間的佐證。我們把上引文獻記載的年代定在宋元間是不至偏差的。


今天梅州屬的大埔、豐順二縣及潮汕地區北部緊鄰該二縣的部分地帶約相當於宋元潮州的西北部地域通行客家方言,不屬閩語區,這一地帶恰恰就是宋元的“潮、梅之間”。



關於宋代閩語的分區,劉曉南根據現存宋代福建籍士人的詩韻文集,擬測當時閩方音特點的地域分佈與閩語次方言的分野,認為存在三大次方言區:1 .閩北次方言建州、邵武軍、2.閩南次方言區泉州、漳州、3.閩東次方言區福州、南劍州、興化軍,與現代閩方言分區格局基本相同。那麼,潮州當時通行的語言到底與哪一方言區類似,且可歸併入何片,抑或獨立自成一系?


劉曉南認為“宋代閩南方言在福建境內區域與現代大致一樣”紓紜矠,前述材料表明潮州與漳州其語言幾可相通;而人口壓力相當突出泉州直接向潮州輸送移民在數量上當遠超漳州,交通的頻繁不下於漳州,故當時潮州在語言上也與泉州可大略相通。況且泉、漳、潮語言地理分佈連成一片,潮州歸入閩南方言區自無疑義。


不過,考慮到興化軍移民及與潮州關係更為密切。劉曉南雖把興化軍劃入閩東次方言區,但他的統計表明“興化5大特點,3點同漳、泉,但陽平分化漳、泉沒有,陽聲韻尾混押與漳、泉不同,故不可以歸下。”泉州南安縣人呂大圭因為操“南音”而到興化軍當知軍,似乎也說明宋代兩地的語言接近,幾可相通。



再從政府委任派出從宋代州學教授的籍貫來分析,可看出一些有趣的現象。據今可考見的為南宋潮州州學教授籍貫一共有13名,其中福州5名福清縣人為主,興化軍籍3名,泉州籍5名,俱為福建籍,而且毫無例外都是“下四州”人,這恐怕不是偶然的。又《閩書》所載已知籍貫的7位福州教授中,福州本籍的3位,處州青田籍1位,溫州平陽籍1位,建州籍1位,臨邛籍1位;已知籍貫的7位泉州教授中,福州籍的3位,泉州本籍的1位,興化軍籍的2位,溫州平陽籍1位,潮州籍的1位;已知籍貫的1位興化軍教授是溫州永嘉籍;已知籍貫的3位漳州教授中,泉州籍1名,興化軍籍1名,福州福清籍1名。


福建沿海四州軍與東北邊的溫、台、處州等及西南邊的潮州,構成一個有近似語言獨特文化區域,這一地域恰恰被認為是“古閩越地”。




以上情形似可間接說明宋代泉、漳、潮州與東北邊的興化軍、福州尤其是福清縣在語言上仍然比較近似的,可印證潮州語言與風俗“與閩之下四州頗類”的記載。綜上所述,今天潮汕方言區歸屬於閩南語系區域及粵東地區形成的潮汕方言與客家方言對峙局面,實際上在宋元時期已奠定了初步的基礎,後世僅有一些小變動。不過,必須聲明,這裡是指整體的語言類型格局的延續與發展,並非說方言本身如具體詞彙、語音等的歷史演變。




作者單位:韓山師範學院吳榕青


摘自《閩南文化與潮汕文化比較研討會論文集》



①轉引自張文奎主編:《人文地理學概論》,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年,頁327。

②譚其驤:《歷史人文地理研究發凡與舉例》,《歷史地理》第10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

③周振鶴:《中國歷史文化區域研究》“序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

④蔡鴻生:《關於“海濱鄒魯”的反思》,《潮學研究》第1輯,汕頭大學出版社,1994年。

⑤黃挺:《潮汕文化源流》,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

⑥謝重光《宋代潮州主要從福建接受外來文化說》,《潮學研究》第6輯,1997年。

⑦謝重光《宋代閩南文化在潮汕地區的移殖和傳播》,《韓山師範學院學報》,2003年第4期。

⑧蔡鴻生:《關於“海濱鄒魯”的反思》,《潮學研究》第1輯,1994年。

⑨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二《州郡十二》,中華書局,1984年,頁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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