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耘)



一 漢語方言中有沒有瀕危方言?
  

1.1 什麼是瀕危方言?
  
漢語方言中究竟有沒有瀕危方言? 大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似乎並不明確,或者說並不一致。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弄清什麼是瀕危方言,應當如何判斷瀕危方言。
  “
瀕危”意為“接近危險的境地”(《現代漢語詞典》) ,對語言或方言來說即瀕臨消亡。據此理解,漢語方言中無疑存在著並非個別的瀕危現象。
   
從語言的變化消亡這個角度來看,目前在漢語方言中主要存在兩種類型:突變型和漸變型。突變型,是指弱勢方言在強勢方言的強大衝擊之下,最終徹底放棄弱勢方言,改用強勢方言。突變型變化消亡往往需要經過幾代人才能完成,中間一般還要經過一個弱勢方言與強勢方言並存並用的雙方言的過渡階段。今天我們可以看到的突變型漢語方言的情況通常是這樣的:老年人只使用弱勢方言;中青年人弱勢方言與強勢方言並用,其中中年人以弱勢方言為主,青年人以強勢方言為主;少兒就基本上只用強勢方言了。漸變型,是指弱勢方言在受到強勢方言的影響和衝擊之下,逐漸磨損、丟失自己原有的一些比較特殊的成分,同時不斷吸收強勢方言的成分,使自己的語言系統朝著強勢方言的方向發展演變。
  
我們這裡所說的瀕危漢語方言主要是指處於突變型過程中的方言。不過,實際上,漸變型的方言也完全有可能成為瀕危方言,只是這個過程很漫長,一般不易觀察得到。
  

1.2 瀕危方言與瀕危語
  
在一些人看來,語言瀕危現象只發生在一些使用人口極少的少數民族語言當中,而漢語方言使用人口多達數億,不可能出現瀕危現象。或者認為某些漢語方言的瀕危以及漢語方言迅速整合趨同的現象只是漢語內部語言調整和標準化過程中的自然現象,不能與少數民族語言的瀕危相提並論,也用不著大驚小怪。

對於第一種看法,我們認為,跟語言瀕危與否直接相關的因素並不是使用人口的數量,而是使用群體的勢力——儘管這二者之間有密切的關係。瀕危語言與弱勢群體相聯繫。漢語方言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概念,內部究竟應該如何劃分,劃分到什麼程度算“一種”方言,現在尚無定論。如果把漢語方言當作是一個整體,或即使按現行的辦法分成10 種方言,那麼可以預料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漢語方言不會有“瀕危”之虞。但漢語方言尤其是東南地區漢語方言內部的巨大差異是有目共睹的,所謂“吳語”、“閩語”等等,實際上只能算是“一個方言區”,而不能看作是“一種話”。如果我們可以把吳語區各地的方言看作是“許多種話”的話,那麼馬上就可以看到這些“話”之間人口多寡不一,勢力強弱不等,生命力大小也不同,其中有些“話”已經處於瀕危的狀態或瀕危的邊緣了。當然,我們也承認,在實際操作中,認定瀕危方言比認定瀕危語言要困難得多。
   
對於第二種看法,我們認為,方言是一定地區人民的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是和一定地區的地域文化相聯繫的。因此,跟民族語言一樣,一種方言的消亡,就意味著當地人民世代相傳的那種交際和思維工具的永遠喪失,就意味著當地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的那種載體和重要組成部分的永遠喪失,也意味著人類語言文化的多樣性受到嚴重的破壞。因此,瀕危方言現象同樣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嚴峻課題,值得我們高度重視。當然,由於漢族各地文化既有差異性,又有統一性,改用其他漢語方言或國語的人並不至於喪失自己的民族文化。在這一點上,瀕危方言與瀕危語言有所不同。
  

1.3 為什麼會有瀕危方言?
   
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都不會停止說話。另一方面,任何地方的方言都具有豐富而完善的表達系統。方言消亡的根本原因,是這種方言的“用途”越來越少,“作用”越來越小,簡而言之,是因為這種方言“沒用”了。在當今的漢語方言中,方言“沒用”的現象越來越普遍和嚴重, “沒用”的方言越來越多。事實上,與處於同一境地的那些弱勢的民族語言比起來,弱勢漢語方言的處境更為艱難,這主要是出於以下幾個原因:
  
(1) 語言政策中對方言缺乏明確的規定,方言的語言地位低。
  
(2) 使用範圍極為有限,如目前學校、公務、傳媒等正規場合一般不允許使用方言,甚至在不少家庭裡方言的用途也在減少。
  
(3) 有言無文,無書面語和書面文獻(粵語除外) 。




二 瀕危漢語方言的幾種類型

  
2.1 如上所說,由於漢語方言內部的劃分遠未具體化,要認定哪些方言屬於瀕危方言仍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某地的一種話”或“一種某地的話”是瀕危方言。但瀕危漢語方言的具體數量、分布情況以及它們的瀕危程度等等,一時還無法描述。在這裡,我們只能大概地歸納一下瀕危漢語方言的類型,並作一些舉例性的說明。
  

2. 2 目前,最顯眼的瀕危方言是那些使用人口較少、處於強勢方言包圍之中的弱勢方言島,例如筆者所接觸過的九姓漁民方言和浙江的一些畬話方言島。

九姓漁民是我國舊時的一類賤民。他們以浙江省西部三江交匯的建德市梅城鎮(舊嚴州府府治)為中心,主要分布在新安江、蘭江、富春江(七裡瀧一段)上,即建德、蘭溪、桐廬一帶。
  
傳統的九姓漁民在家裡使用船上話,跟當地人交往使用當地方言。今天,真正地道的船上話只有七八十歲的老年人會說。中年人受當地方言影響很大,常常會不自覺地把當地方言的成分混入船上話。青少年主要生活活動在非九姓漁民社會裡,他們已經說不好船上話了,而且使用船上話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估計再過十來年,船上話就會基本消亡。
  
絕大部分畬族使用一種接近客家話的漢語方言——畬話。畬族以大分散小聚居的方式分布在漢人的汪洋大海裡,如今,他們生活、學習、工作都必須與當地漢人打交道,必須學習使用當地的強勢方言。據筆者觀察,現在分布在浙江省金華、遂昌、雲和等縣的畬族的年輕人使用畬話的機會已越來越少,在一些畬族村青少年已經不學習使用畬話了(如金華縣大坑村) ,在個別畬族村已經沒有人會講畬話了(如金華縣鴿塢塔村) 。如此發展下去,預計這些地區的畬話方言島將會逐漸消亡。
  

2.3 在兩種方言交界的地帶,如果這兩種方言的勢力不均等的話,一般會發生如下的情況: (1) 強勢方言影響、衝擊弱勢方言,弱勢方言向強勢方言靠攏; (2) 弱勢方言萎縮自身的用途和地盤,逐漸被強勢方言所“蠶食”; (3) 弱勢方言的使用者成為弱勢方言和強勢方言雙語使用者,其中在有些情況下會逐漸向強勢方言單語使用者轉變。在官話方言與其他方言交界的地帶,經常可以看到這種現象。例如原吳語北部與官話交界的地帶,現在有些(如南京一帶) 已經轉變為江淮官話了;在今湘語與官話交界的地帶,有些湘語方言正處於“西南官話化”的過程當中,如湘語西北部的吉淑片的調值很接近西南官話系統,而長沙、衡陽、邵陽、益陽、常德等大城市的湘語(即所謂新湘語) 跟西南官話通話更沒有什麼困難。
  

2.4 在多種方言交錯分布的地區,由於不同方言之間交往的日趨頻繁,處於弱勢的方言很容易成為瀕危方言。例如在粵北地區,穿插交錯地分布著土話、客家方言、粵語和西南官話,其中客家方言是當地的地區共同語,粵語分布在韶關市區等地,是廣東地區的強勢方言,土話則處於明顯的弱勢地位。一些原來通行土話的地區,目前有的(如韶關市區)已經變為客家方言區了;有的則正處於轉變的過程當中,例如韶關市西河鎮向陽村(土話村)的人與外地人交往時都能使用流利的客家方言或粵語,即使在說土話的人內部,年輕人之間基本上也已經不用土話而改用粵語了。(鄺永輝2000)
  

2.5 在單一方言地區,由於受到普通話的強烈衝擊,一些小城鎮和農村地區出現了突變型的方言變化消亡,這也是瀕危方言的一種類型。例如在浙江淳安、龍游、遂昌、慶元等縣的縣城,老年人多說當地方言,中青年方言和國語並用,少年兒童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裡一般都說國語,在社會上,政治、文化、商貿等場合已經通用普通話。




三 如何看待瀕危方言?
  

3.1 方言消亡是大勢所趨
  
變化是語言的本質特點,漢語方言也不例外。由於社會因素的影響,漢語方言當前和今後一個時期的變化趨勢是“趨同”,這主要表現為弱勢方言“趨同”於強勢方言或普通話,也就是朝著消亡的方向發展。這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

我們應當面對現實,正視現實(所謂“落花流水春去也”) ,審時度勢,順應潮流。人為強行地“搶救方言”、“保護方言”既不符合絕大多數當事人的意願,也不符合當今語言的自身發展規律,是不現實的。我們應當趁早死了這條心。
  

3.2 人為干預不可缺少
  
方言消亡不可避免地將會在政治、心理、社會、文化、語言等方面帶來各種消極的後果。(曹志耘1999)因此,儘管語言變化的潮流是不可阻擋的,但面對瀕危方言現象和方言走向消亡的形勢,我們並不能袖手旁觀,放任自流。相反地,我們應該積極干預,而且也可以有所作為。當然,這裡所說的“干預”不是指那種簡單化的“搶救”或“保護”,而是指在順應潮流的前提下,以理性的眼光去審視方言變化,並引導方言變化的進程,以儘可能地減弱方言消亡所帶來的消極後果。
  
我們認為,對瀕危方言現象進行人為干預,是語言學家不可推卸的責任。為什麼呢?
  
(1) 文化生態自控能力有限。語言是文化生態系統的組成部分。人是文化生態的主體,人為因素在文化生態系統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文化生態系統不可能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達到協調平衡,在文化生態系統的調整過程中,必須根據實際情況對系統的調整進行強有力的人為干預,以使其朝著有利於民族社會繁榮穩定的方向發展。
  
(2) 在語言替換的過程中,語言的工具性往往會掩蓋語言的其他特性。語言是交際工具,但絕不僅僅是交際工具。古今中外的語言替換事實一再證明,人們在進行語言選擇時,由於缺乏遠見,往往只看到其工具性,而忽視語言的其他特性如人文性。
  
(3) 語言是不可再生的。一種語言或方言一旦消亡,便永遠消亡,不可再生,也是人力所無法挽救的。這跟自然環境不同,某些自然生態環境被污染了或被破壞了,日後還可以設法治理。因此,在發生語言替換的時候,作為語言的使用者 人,應該充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並作出恰當的反應。




四 對策和措施

  
4.1 大聲呼籲,引起重視
  
應在適當的場合(如學術領域、文化領域) 充分說明我國瀕危漢語方言的狀況及其問題的嚴重性,以引起有關政府部門和人士的關注和重視。在這種呼籲中,除了說明保護、發展瀕危語言的一般意義外,還應當強調妥善處理瀕危漢語方言現象的特殊意義:
  
(1) 漢語方言分布地域廣闊,使用人口眾多,涉及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直接關係到人民的日常生活、文化教育、經濟發展乃至社會穩定問題。
  
(2) 從語言文化研究的角度來說,漢語方言歷史悠久,豐富多採,與我國少數民族語言相比,其中某些大方言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具有相當於語言甚至語支的地位,漢語方言是我國也是全人類語言文化的寶貴財富。


此外,保護和發展語言文化的多樣性,已經成為聯合國和世界各國、各地區普遍重視的問題,我國要建設成為一個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各民族各地區和睦相處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必須緊跟世界步伐,在保護和發展人類語言文化的多樣性方面作出我們特有的貢獻。
  
當然,必須明確的一點是,這裡所說的“呼籲”絕不是意味著要與我國現行的語言政策相對立,相反,是要在現行語言政策的指導下,更進一步地做好語文工作。
  

4.2 開展瀕危方言調查和資料搶救工作
  
國內外都已經對瀕危語言做過大量的調查研究。但我國瀕危漢語方言的現狀,迄今尚未有人做過調查。目前急需對全國乃至分布在國外的瀕危漢語方言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普查工作,儘可能地搶救原始資料,並進行相關的理論研究,以便掌握情況,認清形勢,採取相應的措施。
  
此外,既帶有搶救性,又帶有基礎建設性質的工作還有:
   (1) 漢語方言使用情況調查。
   (2) 編制《漢語方言地圖集》。
   (3) 編寫《漢語方言資料集》。
   (4) 建立《漢語方言語料庫》。
   (5) 建立《漢語方言錄音資料庫》。
   (6) 建立《漢語方言錄相資料庫》。
  
這是漢語方言學界目前最緊迫的工作。
  

4.3 建議採取的具體措施
   (1) 在語言政策中明確方言的地位和作用。我國一直缺乏比較明確的有關對漢語方言的政策。許嘉璐同志1997 年12 月23 日在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上的報告中指出:“推普不是要消滅方言,方言在不少場合具有其自身的使用價值”,這是迄今為止關於漢語方言的比較具有針對性的一句話。建議在有關的語言政策中,進一步明確地體現漢語方言在我國語言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
   (2) 在適當程度上開放方言的使用範圍,使用是最好的保護和發展。如在電視、廣播中播放地方曲藝,在文學創作中使用方言或創作方言文學,在文化教育中進行有關的鄉土教學(如介紹當地方言概況,分析當地方言裡的俗語、諺語、歇後語等) ,等等。
   (3) 把瀕危方言和已經消亡的方言納入文化遺產的範疇進行保護和開發,例如開發方言藝術旅遊,出版方言文藝光碟,建立方言網站,等等。這是文化、旅遊、工商界所能做的事情。
  

據鄧玉榮先生告知,廣西賀州有一個村子,原來使用平話方言,後來客家人湧入該地,因此不得不放棄母語而改說客家方言,現在只是在祭拜祖先的時候仍然使用母語。漢語方言最終會不會成為一種只在宗教場合使用的語言,今天自然無法斷言。但可以肯定的是,現在已經到了對漢語方言中的瀕危現象加以關注的時候了。



參考文獻

簡•愛切生1997 《語言的變化:進步還是退化?》,徐家禎譯,語文出版社。

曹志耘1999 生存還是消亡:漢語方言面臨的抉擇,載《世紀之交的中國應用語言學》,華語教學出版社。

鄺永輝2000 粵北虱婆聲土話區的語言生活,粵北土話及周邊方言國際研討會論文,廣東韶關。




資料來源 : http://chinese.pku.edu.cn/bbs/thread.php?tid=123605








板主:


當你的母語被定位為"方言",那將注定你的母語要被比你強勢的所謂"主流語言"消滅,到最後祖先所留傳下來的文化,到你手裡,將只剩下一座博物館可緬懷先輩遺跡。


每種語言都有其獨立性,不是那種語言的副屬品,所以個人堅決反對用"方言"這種充滿霸權思想的詞彙。


福佬語言是一種獨立且跨國性的語言,絕對不是哪個霸權文化的方言。


語言就是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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