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國銘(屏東科技大學兼任教授)


不管是「河洛」或「福佬」,這兩個詞如果按照字面發音,都不會變成我們常說的「ho-lo」(台語唸「ㄏㄜˇ樂」,客家話唸「ㄏㄛ 洛」)。更令人訝異的是,大部分的字典裡都找不到「河洛人」或「福佬人」這兩個常見的名詞。當然,我們更不可能指望從古代典籍找到它們。那麼,ho-lo或是hok-lo(k為內爆音)該如何寫呢?我在二十五史當中找到最接近ho-lo發音的名稱是「甌駱」6。文獻中那些古代的甌駱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這問題有待專攻中國邊疆民族史的學者來替我們解答。現在先讓我們從文獻上的記載來猜猜看甌駱人可能住在哪裡。


如果把文獻中的「甌」和「駱」都看成和「甌駱」有關,我們就會發現「甌駱人」大約分佈在以下各地:

(1)按照《史記》〈南越傳〉:「越桂林監居翁諭甌駱屬漢...」的這段記載,「甌」似乎在廣西桂林,人稱西甌。此外《資治通鑑》胡三省注引宋白曰:「貴州故西甌駱越之地,秦雖立桂林郡,仍有甌駱之名」。所以廣西、貴州可能是甌人分佈的地方。

(2)《史記》〈東越傳〉:「孝惠三年...乃立搖為東海王,都東甌,世俗稱為東甌王。」這個東甌在浙江南部溫州(永嘉)一帶。所以後來這裡有河稱為甌江,甚至延伸到閩北都還有甌寧(建甌)縣。這是百越中的東越地;東甌就是東越。

(3)《史記》〈趙世家〉:「夫剪髮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索隱》:「劉氏云:今珠崖、儋耳謂之甌人,是有甌越」。所以甌越可能是在海南島。

(4)《史記》〈南越尉佗傳〉:「佗因此以兵威邊,財物賂遺閩粵、西甌駱...」。《索隱》云:「後南越王尉佗攻破安陽王,令二使典主交阯九真二郡,尋此駱,即甌駱也。」如果這種說法屬實,那麼甌駱人的分佈可以南達越南北部。


文獻上甌駱人分佈的地域看起來似乎不很精確,而且用今天民族學的分類標準來說,可能也包含不只一個族群。在秦漢時代的中原人士眼中,這些「甌」、「駱」、「越」都碼差不多,反正都是蠻夷番邦就是了。與其說「甌駱」是一個特定的族群稱呼,還不如說是類似「蠻、夷、狄、戎、番」之類貶抑他族的稱呼。就像「閩」字裡頭有一條虫,而「粵」字象徵一條蛇。



不管上面呈現的幾種說法是多麼不精確,至少我們知道:「甌駱」是中原人士用來指稱東南沿海一帶,從浙江南部到越南北部,西至廣西貴州的土著民族。而且「甌駱」一詞可能帶有貶義。


假設這樣的猜測可以暫時接受,那麼我們不妨再做更進一步大膽的推測:當客家人(不管他們的底是正統中原人士或是東胡突厥的一支)從北方來到南方時,就用過去的「甌駱」一詞來稱呼和他們有直接接觸的閩南粵東福佬人,即使這些被稱為「甌駱」的福佬人未必完全都是過去文獻上的「甌駱人」後裔。換句話說,當客家人使用「甌駱人」一詞來稱呼和他們有資源競爭衝突的閩南粵東人時,原本是帶有貶義的,一如移民台灣的漢人把原住民稱為「番」。而當地土著回敬「客家人」一詞,就如同本省人把二次大戰後抵台的中國人稱為「外省人」,雖然沒有那麼明顯具有貶義,但多少有點排斥的意味。客家人從北方南下時,或許當時具有較高的漢文化水準,所以也難免沾染漢人鄙視其他民族的傳統國粹惡習,才搬出「甌駱」這種稱呼。相較之下,當地人稱他們為「客家人」算是很客氣的了,只是沒想到當「客人」一當就當了上千年。就像大部分的「外省人」事實上居住在台灣的時間往往超過年輕的「台灣人」,更不幸的是,這些外省人的後代即使是在台灣土生土長,仍然會被叫做「外省人」。



「甌駱人」原本是具有貶義的稱呼,這種說法並不是我最先提倡。著名的閩南語研究專家洪惟仁先生也有相同的看法。不過他認為ho-lo應該寫成「貉獠人」。不用多做解釋,一看這名詞就知道這是用來罵人的名詞。如果我們把「甌駱」和「貉獠」綜合成「貉駱」,我們就會得到客家話中「ㄏㄛ 洛」的準確發音(不過很可惜,「貉駱」這個詞是不存在的)。不管是「甌駱人」或是「貉撩人」,這種寫法和「河洛人」相去簡直十萬八千里。「河洛人」一詞暗示這些人是中原正統高級文化的傳承;而「甌駱人」或是「貉撩人」則影射這些人是嶺南文化水準較低的土著。我個人實在想不透,自認為來自中原的客家人何必用「河洛人」這樣的敬語來尊稱和他們競爭資源的敵人。屏東的客家人過去稱呼福佬婦女為「綁腳嬤」,而稱平埔族婦女為「ㄏㄛ ㄌㄛ ㄇㄚ」7。難道我們要寫成「河洛嬤」,來把平埔族的女人和黃河洛水扯上關係嗎?


「河洛人」和黃河洛水扯不上關係,「福佬人」讓人誤以為這種人只分佈在福建,而「甌駱人」的用法太過久遠,「貉撩人」的寫法又太直接傷人。所以也有人提倡乾脆把ho-lo音譯寫成「鶴佬人」。的確這是最能不望文生義產生誤導效果的寫法,但是詰屈聱牙,推行起來恐怕不太容易。所以我認為還是用「福佬人」,只是使用時必須記住,這個詞中的「福」字和福建沒有關係。



客家人南遷嶺南時,或許曾經鄙視閩粵當地土著,但是在地化的日子久了,就也接受了當地的信仰。這就像移民台灣的閩南粵東漢人,在台灣日子待久了,也多少接受了台灣當地土著的語彙(尤其是地名)。三山國王信仰可能是嶺南粵東當地的原生文化,客家人南遷之後漸漸接受了這種信仰。但是,我們不該忘記,在同一地區至今仍有畬族和福佬人也信奉三山國王。開墾屏東平原的粵東移民除了客家人之外,一定也有為數不少的粵東福佬人(潮州人),甚至可能也有漢化的畬族後裔,他們都有可能把三山國王的信仰帶到屏東來。當我們研究屏東平原的開發歷程時,三山國王的崇拜或許正好可以讓我們反省思索一下:粵東潮汕語系的福佬人都隱身到哪裡去了?




【後記】


本文提出之若干假設尚未經過史料詳細檢驗,敬請讀者明察。筆者有感於近年來,屏東地區把三山國王視為客家專屬文化象徵的通俗論述仍然普遍,爰此提出一愚管見,期待諸家對這個「常識級」的話題做進一步討論。
廣東省的海豐陸豐二縣在台灣常被認為是客家縣分,但根據廣東當地學者研究,這兩個縣屬於「粵東福佬文化區」(見林正慧1997引司徒尚紀,《廣東文化地理》,韶關: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司徒尚紀並認為,粵東福佬文化區的居民主要來自福建,幾乎全部使用閩南語,故有「福佬」之稱。這和本文假設的「甌駱人」說法有所不同。關於「福佬人即甌駱人」的說法,畢長樸先生過去亦曾提出相似主張。本文之撰寫承蒙詹素娟小姐協助蒐集資料,筆者亦感謝社區大學「屏東歷史導讀」課程上,同學們提出的意見。
1 三山國王祖廟所在的揭陽縣河婆目前雖住有客家人,但請不要據此認定這間三山國王廟是客家人的廟,因為這些客家人的祖先可能是明朝才遷入此地,而在此之前,三山國王早已在這個地方存在將近一千年,而且遍佈潮屬各縣(邱彥貴,〈三山國王是灣屬的特有信仰?〉,《台灣史田野研究通訊》23:66-70。台北: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籌備處,1992)

2 邱彥貴,〈宜蘭溪北地區的三山國王信仰〉,《「宜蘭研究」第二屆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頁266-303。宜蘭:宜蘭縣立文化中心、宜蘭縣史館、佛光大學南華管理學院。

3 林美容,《台灣人的社會與信仰》,頁19。台北:自立。

4 A. Schetelig,《Zeitschrift f. Allg. Erdkunde zu Berlin》1868 ; G. De Rialle,〈Formose et ses Habitants〉1885。

5 屏東的福佬人只有在和客家人做區別時才自稱福佬人。當他們要和高山原住民自我區別時,則自稱「咱人」;完全漢化的屏東平埔族後裔也使用「咱人」一詞來和高山族區分彼此。

6 新校本《史記》頁1809:「則西甌駱又在番吾之西...」、頁2969:「尋此駱即甌駱也...」、頁2970:「其西甌駱裸國亦稱王...」、頁2977:「越桂林監居翁諭甌駱屬漢...甌駱三十餘萬口降漢...」;新校本《漢書》頁3156:「南平氐羌、昆明、甌駱兩越...」、頁3157:「甌駱皆越號...」、頁3848:「佗因此以兵威邊財物賂遺閩粵、西甌駱...」、頁3850:「謂東越及甌駱等...」、頁3862:「故甌駱將左黃同斬西于王...」...等。

7 感謝屏東縣客家公益會理事長李貴文先生提供這項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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