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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寫鄭成功歷史的必要/翁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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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多前我在荷蘭萊頓時,某夜應邀至一漢學老教授家中作客,恰巧有個中國學者也在場。三人聊啊聊的,居然扯到鄭成功史事來。該晚有關話題大概如此:我提到台灣人對鄭成功之歷史感情,其實很微妙。至少,原住民與客家系台灣人對他負面評價居多。而且,如果冷靜深究當時中荷文獻,可發現連福佬漳州系台灣人也不完全支持這位「民族英雄」。


  我這番與正統論述不符的發言,自然引起中國朋友反彈。她暗示我的說法違背客觀事實,研究已表明台灣民眾至今尊稱他為「國姓爺」,足見鄭成功與他為中華民族所建立的豐功偉業,在人們心目中早有不可磨滅的地位,更反映了包括台灣同胞在內的中國人民對早日完成祖國統一的期盼。


  「紅毛番」主人見狀,適時插話進來,有意圓場地說:就他觀察,台灣方面供奉國姓爺,多少有「各自表述」的味道。當時官方鼓勵建廟,是意圖弘揚臣民忠君思想;民間崇拜,則把鄭成功當作「開台聖王」,視為另立家國的「王爺」。官民各取所需,相安無事。這位紅毛主人早年流寓台南近十載,專攻道教,擁有法師資格,而且與當地文獻耆宿甚為熟稔。他一番話自有可靠處,似因此消弭了緊接而來的冗長爭論。


  當晚插曲,其實在各時各地不斷上演。自上世紀初以來,因政治正確需要,「鄭成功」威力絲毫未減,是台、日、中歷史人物中的異數。今年正逢所謂「鄭成功驅荷復台三百四十週年」,中國照例展開「熱烈慶祝」,期盼透過「歷史」「早日完成祖國統一大業」。不僅鄭成功故里福建泉州南安,用兵之地廈門、廣東潮汕舉辦大型活動,連內陸河南省滎陽市去年也攀親帶故開會,「祈禱鄭將軍英靈早日榮歸故里,落葉歸根」。至於國內,零星活動免不了,一些影音與書籍應時而出。有趣的是,如果讀者用心比較,可發現我們的鄭王爺形象,仍與中國乃至是日本有那麼一點不一樣地方。依然一個國姓爺,影像各自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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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三年來,陸續有出版社與單位來找我討論或審訂有關鄭成功史事的展覽與出版物。我不得不承認,泰半作品表現,雖不能說了無新意,總是缺乏積極以現代眼光重看這號歷史人物。因此,我的工作,大部分只就文獻訂正其中明顯錯誤處。有時我很懷疑,這樣抄來炒去,對台灣的國民歷史意識到底有何意義可言?歷史閱讀,竟變成一種負擔。


  實學社編輯不久前送來一部有關鄭成功的歷史小說稿,囑我寫導言共襄盛舉。我也想乘機與讀者談談重看鄭氏王朝之必要,故雖妻小吵嚷牽絆,猶頑強勉力答應。及至閱覽全稿後,眼睛為之一亮,終於看到一盤新菜端上桌。料想作者應非等閒輩,打聽之下,才知他三十多歲卻已榮獲不少文學獎,而且詳熟中日歷史與文化。因此,我更樂意為本書導讀與辯護了。


  這本約十五萬字的小說,或與其他作品無二致,不能免俗地從鄭成功焚儒襟投筆從戎寫起,然後佔據金、廈兩門成為一方之雄。進而揮軍北伐,失利後轉進驅逐荷蘭紅毛,父子經營台灣……書中前半篇幅儘管情節老套,卻有一線異色光彩迸出。作者曲筆起伏,隱約挑釁著「反清『復明』」、「中國民族英雄」的「學術」論述,而回頭試圖銜接台灣「村夫愚婦」之國姓爺民間信仰。作者在書裡是這麼演義著:鄭成功南京兵敗退回廈門後,身心俱疲,面對著開放的蔚藍海洋,不免思想起大明帝國亡國之因,豈非咎由自取?北伐大業,附和起義的大明遺民竟出奇地少,莫非南明永曆皇帝神聖招牌有問題?如此內心糾葛,成功終於決定,他要另建一海角新樂園,以圖重舉「反清」旗幟。


  一般同類歷史小說,通常劇情寫到成功來台趕走荷蘭紅毛,傳位至幼孫時,終為鄭成功叛將施琅所殲滅,便放下謝幕。本書特色卻盡在後半部,鄭家三代祖孫遺恨福爾摩沙,只是中場休息。作者把斷代的台灣歷史,透過另一支系的鄭氏一家命運再串連起來。


  作者娓娓向國內讀者說起另一個比較不為人知,卻扣人心弦的故事。原來,鄭成功還有個留在日本未歸的同母胞弟──田川七次郎左衛門,這是到如今日本人大都知道之事。成功畢竟是鄭芝龍在外頭所生,與父親故鄉妻妾所生的諸弟多少有疏離違和感。骨肉情深的胞弟雖身在東瀛,卻忠心支持哥哥抗清。明鄭亡國後,胞弟這一支系後代,一直留在日本長崎當通事,與抗清地下組織天地會不時保持聯繫。十九世紀六、七○年代,亞洲國際風雲再起時,日本鄭家出了個鄭永寧、永慶父子。鄭永寧在與台灣有關的牡丹社、琉球處分國際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通譯與幕僚角色。故事尾聲之際,作者甚至安排流亡美國的鄭永慶病倒被孫文醫師所救,兩人一見如故。永慶向孫文引介日本天地會,因而有興中會,因而有推翻滿清之偉業,孫文等於替鄭成功家族完成反清遺願!


  這樣的劇情不是很精彩、很意外麼?曲折故事中,作者猶不忘延續前半部所鋪伏線,依然藉著足跡遍歷日本、中國、台灣與琉球的鄭永寧之眼,於觀賞風景文物之餘,除從日本佛寺銘文中解開明室朱三太子流落、定居東瀛之謎外,亦重複證明著日本鄭家存留著只反清不復明的遺訓。全書故事性強之外,貫穿的主題依然存在,就這點,我認為作者處理得很成功。


3

  其實,歷史小說與歷史事實之間,真真假假,撲朔迷離。反而倒是人們相信為真的故事,是「歷史」;發生過的事實,若後人不復記憶,能否稱之為「歷史」,還有得爭論。你說:一般人到底認為《三國演義》還是《三國志》是「歷史」呢?


  或許有些自詡為「客觀求真」的歷史研究者,會質疑說鄭芝龍娶了日本婦生下鄭成功後便離開日本,日本《國性爺合戰》中的弟弟應是同母異父;鄭永寧父子,若根據史料,他們祖籍是福建福州長樂,與泉州南安鄭家扯不上關係。進而,書中所述,也些亦不合中國歷史文獻所載。因此,有些人會性急結論:本書畢竟是小說家之言,不足觀也。


  不過,迄今日本長崎的鄭家依然自認是鄭芝龍血胤,與台、中兩地的鄭家一直保持通族之誼。鄭永寧是早期日本外務省設立東京外國語學校時的學科長,當時被認為是鄭成功後裔。也就是這些人並非作者向壁虛構出來,長期以來就有人相信。歷史狡獪卻是:相信即存在。


  至於中文史料或研究無法證明本書人物與事件的反論,本身理論亦有問題。並非歷史文獻未載,即表示以前未曾發生過該事。更何況當前有關鄭成功史事研究,尚有諸多盲點。以史家豔稱的鄭成功驅荷事件,多被解釋為中國人打敗西洋列強。然而如果我們考慮到當時世界仍屬產業革命時代以前,東西方勢力尚稱均衡。再想到鄭成功以數百艘船、千萬兵力,圍攻數艘海船及不滿千名荷蘭紅毛番,尚且費時九個月。這樣的海上霸王聲譽,不免啟人疑竇。


  進而參考荷蘭文獻,可知國姓爺來台後,因缺糧餉而對原已住在台灣的漢人農民橫徵苛斂,怨讟於茲萌生。至於原住民的反應,若用心閱讀荷蘭史料,才知荷蘭人所謂的「原住民歡迎國姓爺」,主旨責怪原住民不幫助荷蘭人抗鄭,不是如一般史家所說的:原住民歡迎鄭成功來解救他們。後續的事實是,鄭成功軍隊分別在高雄屏東,以及中部一帶,遭受原住民抵抗,傷亡慘重。


  看吧,很多「沈睡歷史」還未被提醒,我們目前的鄭成功歷史形象,還可重新再描繪!實學社的歷史小說出版主旨:「隨著時代推移,意識型態解放,價值觀與立場調整,使小說家的眼界更寬了,對史事人物關注的焦點更多了,於是有了截然不同的發現紛紛產生了豐富多元的新貌。」確實是真言。


  最後,容我提幾句出期待話。大概在一九六○年代後,台、日兩國的鄭成功熱曾因政治因素低迷過一段時間,只有中國持續不斷。一九九○年代後,國際局勢日變,日本熱潮似又復甦,出(或再)版了好幾本讀物,當然日本人有自己的看法。或許,以積極、帶有時代意識,再去「想像」鄭成功,應為國內有心者的功課;但願本書是一個好的開始。


  六月中寫於南港仔書廚



導讀者簡介

翁佳音,一九五七年生,彰化二水人。曾至荷蘭研讀數年,現任職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專攻近代初期台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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